朱由校没急着回京师。
此番下江南,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才在南京宫里住了不到五日,光是书桌前来自江南各地的折子,就已经堆积成山。
写折子的,不是着急和徐弘基撇清关系的官员,就是弹劾魏忠贤肆意妄为的清流。
当然,其实这都是同一批人。
“陛下,戌时三刻了,该用晚膳了。”
刘若愚轻声提醒,将一盏新沏的雨花茶放在案边。
朱由校正要起身,却见魏忠贤捧着一份加急密报匆匆入内:
“皇爷,松江急报。”
朱由校拆开细看,脸色逐渐凝重。
奏报详细记载了三日前松江府发生的织工暴动。
张氏织坊三百馀名织工纵火焚烧织机,打死豪奴三人,重伤坊主张元福之侄张茂才,半个织坊化为焦土。
“这张元福是什么人?”
魏忠贤听懂了朱由校话外之音。
有三百馀名织工暴乱,说明雇工远超千人。
这么大的生意,不可能是平头百姓所为。
“回皇爷,这张元福,是董其昌董大人的亲家公。”
朱由校道:“看来,还是得会会这位大书法家。”
少顷,朱聿键入殿。
朱由校问道:“聿键,苏州知府李守仁的奏报,你怎么看?”
朱聿键拿着折子,看完道:“陛下,张氏织坊是苏州最大的官营织坊,此番暴动非同小可。臣以为,李知府奏报中只字未提暴动起因,恐怕……”
“恐怕什么?恐怕是官官相护,隐瞒真相吧。你看看附在后面的这份密报。”
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份字迹娟秀的密信。
朱聿键接过细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封密信出自涂文辅之手,三日之前,涂文辅被派往松江,却正好赶上了织工暴动。
信中所写,张氏织坊强征幼女入坊做工,十三岁女童被逼为娼,坊主私设刑堂,对要求结算工钱的织工施以烙刑;更令人发指的是,织坊竟将病重女工活埋灭口……
“畜生!”
朱聿键气得双手发抖:“松江府是天下最为繁华富贵之地,与苏杭比肩,竟有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朕记得洪武五年,太祖皇帝颁布《释奴令》,&039;天下奴仆,尽放为民&039;。可二百多年过去,江南织坊竟仍视工匠为奴,任意买卖虐杀!”
魏忠贤道:“徐家那个叫菱角的丫头,老奴还记得呢。”
“魏伴伴,你留在南京继续做你该做的事情,该抄家的继续抄,朕要亲赴松江。”
……
两日后。
朱由校和朱聿键带着上千厂卫直奔松江,到了城内,朱由校则扮成京城绸缎商,朱聿键扮作帐房先生,并不大张旗鼓。
但见江上千帆竞渡,市集中商贾云集。
朱聿键低声道:“这往来的织工个个面黄肌瘦,与城里的繁华景象实在不相称。”
正说着,忽见前方人群骚动。
一个衣衫褴缕的老妇人跪在街心,手举血书哭诉:“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啊!张家织坊逼死我女儿,又要强抢我孙女……”
围观者议论纷纷,却无人敢上前。
突然几个彪形大汉冲出,对着老妇拳打脚踢:“老不死的,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住手!“朱由校厉声喝道。侍卫们立即上前制止。
为首的打手斜眼打量朱由校:“外地人少管闲事!这张家的事也是你们能管的?”
“这南直隶,也算是半个天子脚下,难道就没有王法吗?”朱由校冷冷道。
“王法?”打手哈哈大笑,“在松江,董家张家的家法就是王法!”说罢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朱由校扶起老妇人,悄悄塞给她一锭银子:“老人家,方才说的张家织坊,可是张元福家的?”
“正是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张家!我女儿原是织坊最好的挑花工,只因不肯从了张茂才那个畜生,就被他们逼得跳了井。如今他们又要抓我十三岁的孙女顶替。”
回到行辕,朱由校立即召见早已等侯在此的涂文辅。
“启禀陛下,张家与董家是姻亲,又与顾家钱家有旧,之前被查抄的徐家华家,和张家都有生意上的往来。
这张元福在江南关系盘根错节。张家掌控松江七成织机,所有织工皆入奴籍,生死皆由张家一言而决。”
朱由校面色阴沉:“松江知府李守仁何在?”
“李知府与张家是世交。”
“好,好一个世交!”
朱由校冷笑:“明日升堂,朕要亲自审理此案!“
……
次日,松江府衙被围得水泄不通。
得知太上皇亲临,百姓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衙门外黑压压一片人头。
“带人犯陈四!”朱由校端坐堂上,声色俱厉。
镣铐声响,一个浑身血迹的年轻人被押上堂来。
他虽然遍体鳞伤,眼神却异常坚定,跪下时背脊挺得笔直。
朱由校淡淡道:“李守仁,审吧。”
苏州知府李守仁回道:“是。”
“陈四,你可知罪?”李守仁发问,声音微微发颤。
“小人无罪!”陈四昂首道,“张府管家要抓我妹妹抵债,她才十三岁!我们去理论,他们先动手打人。小人是自卫伤人!”
李守仁拍案怒斥:“胡说!张府家人明明是你蓄意杀害……”
朱由校打断道:“李知府,审案不讲证据的吗?”
李守仁吓得扑通跪地:“臣失仪。”
朱由校不再理他,目光转向陈四:“你说他们先动手,可有证据?”
陈四猛地撕开上衣,堂上顿时一片惊呼。
只见他胸前背后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痕,最触目惊心的是左臂上一个清淅的“奴“字烙痕。
“这是上月要求结算工钱时,被坊主用烙铁烫的!我们织工在张家做工,不仅分文工钱没有,连饭都吃不饱。
每天做工六个时辰,稍有懈迨就遭鞭打。女工更惨,稍有姿色的都被张茂才糟塌。”
堂外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先前那个老妇人挤到前面哭喊:
“皇爷!陈四说的句句属实!我女儿就是被张茂才逼死的啊!”
越来越多的织工开始哭诉遭遇,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李守仁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背后的冷汗则浸透了官袍。
朱由校转向他:“李大人,这些织工都是奴籍?”
“回陛下……”李守仁声音发抖,“这都是……都是松江本地惯例……“
“惯例?”朱由校拿起案上的《大明律》重重摔在地上,“洪武五年,太祖皇帝就下诏废除天下奴籍!你们竟敢公然违抗祖制二百馀年!”
他大步走到堂前,面对黑压压的百姓朗声道:
“江南的百姓们!从今日起,朕废除江南所有奴籍百姓!所有奴工恢复自由身,要种田的,朕给田,要经商的,朕准你们经商,想出海的,自去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