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打着朝鲜使团旗号的人马,过了鸭绿江,进入后金境内。
深秋时节,辽东的天气,寒意日增。
骆养性穿着件羊皮袄,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这片被建奴侵占的土地。
他是缇骑世家出身,出生时父亲骆思恭便已经掌管了北镇抚司,从小锦衣玉食,此次奉命潜入沉阳,是他这辈子头一回身临险境。
几个同样乔装改扮的锦衣卫好手,混在朝鲜粮商南七带领的商队里,身份是采购人参的伙计。
骆养性、南七、洪翼汉三骑同行。
洪翼汉奉李倧和袁可立之命,明面上的任务,是与后金大汗黄台吉进一步缔结和约,实则是要在黄台吉面前,揭破镶蓝旗主阿敏与朝鲜国内某些两班贵族勾结,意图不轨。
“这是什么地方?”骆养性见山水如画,风景形胜,北国之地,却俨然有南国风光。
南七尤豫片刻,缓缓道:“前面是萨尔浒山。”
骆养性心头一沉。
昔日明军惨败的战场遗迹早已消失不见,白骨深埋,只有将士的亡魂长留此间。
骆养性和洪翼汉问南七要了酒,共饮一杯,洒在了地上。
越靠近沉阳,遇到的八旗兵小队越多。
骆养性亲眼看见一队身穿白甲的八旗兵,冲进路边一个汉人村落,片刻之后,村子里便亮起火光,燃起黑烟,哭喊声不绝于耳。
等队伍小心翼翼地经过村庄时,只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尸体,男女老幼皆有。
几个八旗兵眉开眼笑地骑着快马从骆养性他们身边经过,骆养性和几个锦衣卫的兄弟刀已出鞘,却硬生生地按了回去。
走近了看才知道,这是几个白甲巴牙喇。
八旗精锐中的精锐。
一个锦衣卫小旗忍不住低骂:“禽兽不如!”
骆养性同样愤怒,但知道此刻绝不能节外生枝。
一个白甲巴牙喇瞪了那小旗一眼。
南七赶紧上前,递上些散碎银子和几匹粗布,用半生不熟的女真话陪着笑脸:
“军爷辛苦,一点小意思,给军爷们打酒喝。”
那为首的巴牙喇掂了掂银子,哼了一声,挥挥手放行了。
洪翼汉在马车里紧闭双眼,手指用力掐着掌心,喃喃道:
“虎狼之师,暴虐如此,岂能长久?”
南七叹道:“正是因为他们暴虐,才能够在这辽东长久。”
骆养性听到这句话,若有所思。
南七低声道:“骆爷,看到了吧?沉阳城里,只怕更惨。去年收成就不好,黄台吉几次入塞抢来的粮食,多半也先紧着他们八旗本部人马,汉人包衣和阿哈,饿死的不知多少。”
骆养性精神一振,点了点头。
这一路所见,后金看似兵锋强劲,实则内部资源匮乏,矛盾重重。
黄台吉这个大汗,当得并不轻松。
终于,沉阳高耸的城墙在望。
这座坚城,曾经是大明的辽东重镇,如今却成了建奴的都城老巢。
城门口守卫森严,盘查严厉。
等待入城的队伍排得很长,多是面有菜色的汉人包衣,或是驱赶着装载简陋货物的女真平民,个个衣衫褴缕,眼神麻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只有饥饿,会带来这样的气息。
轮到商队时,南七和洪翼汉亮出了文书。守门的牛录额真仔细查验了朝鲜国书和商队路引,看到骆养性时,打量了几眼,说道:“怎么还有汉人?”
这人眼睛很刁。
“回军爷。”
南七躬身道:“是小人请的伙计,懂行,会看人参成色。”
那牛录额真走到骆养性面前,上下打量:“抬起头来。”
骆养性慢慢抬头,目光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商贾常见的谦卑讨好。
那牛录额真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骼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骆养性肌肉结实,但刻意放松了身体,显得并不特别精壮。
“进去吧!老实做生意,别惹事!”
“谢军爷!”南七连忙道谢,示意商队赶紧进城。
沉阳城内,竟与城外一般箫条。
街道上行人不多,且大多面黄肌瘦,许多孩子光着脚在雪地里跑,瑟瑟发抖。
偶尔有穿着厚实皮裘的女真贵人骑马经过,路人纷纷避让,眼神畏惧中藏着恨意。
骆养性注意到,街角巷尾,时常能看到蜷缩着一动不动的人影,也不知是死是活。
无人过问,仿佛只是街景的一部分。
这沉阳,哪有半分国都的样子。
“粮食和银子一样贵。”南七低声对骆养性说。
“黄台吉前些日子还下令,严禁私自杀戮包衣,要宽待汉人,但都是嘴上说说,没饭吃,建奴就会屠杀汉人百姓,把包衣当牲口去用。”
骆养性心中凛然。
……
按照计划,洪翼汉带领的朝鲜使团被安置在驿馆,等待黄台吉召见。
而南七和骆养性则开始活动。
他们通过南七早已打通的关系,将几名精心挑选的朝鲜美女,连同厚礼,送进了阿敏的府邸。
阿敏性好奢华,贪恋美色,在后金无人不知。
礼物送进去不久,便有了回音,阿敏要见见进献美人的朝鲜商人。
阿敏的府邸在沉阳城内算是颇为气派的,高墙深院,守卫皆是精锐的镶蓝旗巴牙喇。
骆养性和南七被一名包衣引领着,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间暖阁外。
空气中弥漫着炭火和酒肉的气味,还夹杂着女人的脂粉香。
通报之后,两人低头进去。
一个身材魁悟,穿着锦袍的大汉斜倚在榻上,獐头鼠目,面黄虬髯,正是二贝勒阿敏。
他左右各搂着一名朝鲜美女,面前案几上摆着酒肉,却明显兴致不高,眼神睥睨地看着进来的两人。
“小人南七,参见贝勒爷!”南七和骆养性躬身行礼。
阿敏挥挥手,让怀里的女人退到一边,粗声问道:
“就是你们送来的美人?嗯,还算懂事。说吧,想要什么赏赐?还是人参买卖遇到了麻烦?”
南七忙道:
“贝勒爷厚赐,小人感激不尽。此次冒昧求见,一是感念贝勒爷恩德,二是有位故人,托小人给贝勒爷带来一封书信。”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层层打开,露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
“故人?”
阿敏眯起眼睛,闪过一丝疑惑。
他示意身旁的护卫接过信,检查无误后,才拿到手中。他识字不多,但基本文函还能看懂。
拆开信,只看了一眼落款,他的脸色就微微一变。
那落款,赫然是“光海君”。
阿敏挥手屏退了左右侍卫和侍女,只留下两个心腹戈什哈守在门口。
他盯着南七和骆养性,目光锐利:
“光海君?他不是被李倧关起来了么?这信从哪里来的?”
南七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躬敬答道:
“回贝勒爷,光海君虽遭囚禁,但旧部仍在。他们连络上小人,说光海君听闻贝勒爷雄才大略,对黄台吉……对大汗心怀不满,愿效绵薄之力。
若贝勒爷有意挥师南下,光海君愿在朝鲜国内起兵响应,共图大业。”
阿敏与黄台吉的矛盾由来已久。
父亲舒尔哈齐获罪死后,自己虽然被奴尔哈赤收养,得到重用,但黄台吉继位后对心怀猜忌,不断打压,已经让他积怨已久。
年初丁卯之变,阿敏便有了裂土封王的念头,这阵子,他的确与一些朝鲜大臣有所联系。
但还到不了光海君这个级别。
他仔细看着信。
笔迹有些潦草,似乎是仓促间写成,但确实是光海君的印记和口吻。
信中极尽恭维,称颂阿敏武功盖世,指责黄台吉刻薄寡恩,并表示若阿敏能助他拿下李倧复位,他愿意把朝鲜北部全部送给阿敏,奉阿敏为君父,永结盟好。
阿敏反复看了几遍,将信纸攥紧,盯着骆养性: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光海君的人,怎么会找到你们这两个商人?”
骆养性抬起头,目光平静,语气沉稳:“贝勒爷明鉴。小人等确实是商人,往来朝鲜与沉阳,只为求财。
但乱世之中,想要安稳发财,也需寻个依靠。光海君旧部许以重利,贝勒爷您雄踞一方,小人等不过是借花献佛,为自己,也为贝勒爷,谋一条更好的出路罢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今朝鲜国内,对李倧不满者大有人在,只要贝勒爷大军一到,必定群起响应。届时,贝勒爷坐拥朝鲜,又何须再看他人脸色?”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动机,又挠中了阿敏的痒处。
阿敏心动了,但也深知此事风险极大。
黄台吉的本事,他最清楚不过,这位堂弟,绝非易与之辈,而且黄台吉对阿敏早有防备,就在这贝勒府中,恐怕都有不少宫里派来的眼线。
“此事……还有谁知道?”
“除了光海君少数几个心腹,便是贝勒爷与小人等了。”
南七连忙道:“绝对机密。”
阿敏将信烧掉,笑道:
“好!这份心意,本贝勒记下了。回去告诉光海君那边,让他们做好准备。至于具体如何行事,本贝勒还需筹划。你们先在沉阳住下,需要你们的时候,自然会去找你们。”
他又赏了南七和骆养性一些银两,嘱咐他们管好自己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