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知道戏肉来了,面上却不动声色:
“国公爷谬赞,咱家不过是奉皇命行事,为君分忧罢了。”
“为君分忧,自然是臣子本分。”
徐弘基颔首道:
“江南之地,物阜民丰,但也关系错综复杂。
有些钱,该收,比如那些不知进退、贪婪无度的商贾;但有些线,却不能越。”
魏忠贤笑道:
“咱家出身粗鄙,向来是不懂得这些弯弯绕的。”
徐弘基叹道:
“厂公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水能载舟,亦能复舟’的道理。
陛下和太上皇要充实内帑,整顿财政,我等臣子,自当尽力,但江南的士绅一旦乱了,我大明的根基也就毁了,藏富于民的道理,太上皇和厂公,岂能不知?”
魏忠贤心里在骂娘,嘴上的语气却仍属平和:
“咱家不读书,哪晓得这些道理,只知道按太上皇和皇上的吩咐做事。”
徐弘基道:
“江南士绅只要有银子,自然会给厂公孝敬,这便是水能载舟的道理。”
这话说得直接,但魏忠贤并不理会,说道:“咱家不胜酒力,只怕不能多陪魏国公闲聊了。”
见魏忠贤油盐不进,徐弘基的话里多了几分怒意:
“厂公若是想借着整顿税赋之名,行那株连蔓引之事,将手伸向不该伸的地方,动了江南根本。
徐某人说句不该说的话,厂公身边虽有厂卫,却不是在京师,而是在江南。这江南水网密布,舟船虽快,却也难免有倾复之险。”
这话,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
徐弘基摆明了态度。
你魏忠贤要宰几头肥羊向皇帝交差,我们可以拱手送上。
但如果你的动作触动了整个江南统治阶层的内核利益,那么,就算你手握厂卫,在这江南地界,我们也有一万种方法让你“意外”消失。
魏忠贤知道,徐弘基真能做出来,也能做得到。
他背脊生出冷汗,脸上却仍面带笑容,举杯道:
“国公爷金玉良言,咱家铭记于心。咱家此行,是为陛下办事,若是有不妥之处,惹得国公爷不高兴,还望海函。”
说罢,魏忠贤转身。
却听见徐弘基在背后说道:
“华家的生意里,有我一份,也有福王和潞王一份。”
魏忠贤顿了顿,大步离去。
……
魏忠贤从徐家抄没的银两,在厂卫的护送下走水路运往京师,不久,便会在户部尚书毕自严的安排下分发给蓟镇和关宁防线的边军。
当然,还包括毛文龙的东江镇。
不过,比起蓟镇和辽东镇,毛文龙自给自足的能力要强得多。
身处建奴后方,毛文龙习惯了游击战术,三天两头打打黄台吉的秋风,是东江镇将士的日常。
毛文龙不会和黄台吉正面开战,因为他打不过,更打不起。
但他只要存在,就让后金不敢倾全力对辽东镇出击。
与此同时,在朝鲜的袁可立,也积极地为毛文龙筹措着粮草。
这位大明驻朝鲜全权节制军政事务大臣,一边要监督朝鲜国王李倧,以防其和后金暗通款曲,一边要打通大明和朝鲜之间的商路,给东江镇源源不断的补给。
这一日,一个名叫南七的朝鲜粮商,秘密求见袁可立。
“小人参见袁太保。”
这朝鲜粮商,一口汉话倒是说得极好。
袁可立奇道:“你出身两班贵族?”
朝鲜两班贵族之中,多有人仰慕天朝风范,将汉语说得流利,但两班贵族之中,少有人经商。
南七摇摇头道:“小人出身寒微。小人会说汉话,是因为亡妻是辽东汉人。”
袁可立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
南七道:
“小人的亡妻,是被建州鞑子一箭射死的,小人一直想着如何能多杀几个鞑子报仇,只可惜手无缚鸡之力,又腿脚不好,便只能做了生意,这些年里,倒是给毛大帅运了不少粮食。”
袁可立心中生出几分敬意,见南七还躬身站在那里,忙请他上座说话。
南七坐定,说道:
“小人在义州一带行商时,听到一些风声,事关重大,不敢不报。”
“讲。”
“小人听闻,鞑子的二贝勒阿敏,近来与一些朝鲜朝中的大臣,私下往来甚密。
传递消息的,是阿敏手下一个包衣,因与小人有旧,酒后失言,说阿敏对黄台吉心生不满,筹划自带镶蓝旗兵马,南下朝鲜,裂土封王,与黄台吉分庭抗礼。”
袁可立闻言,心中大震。
阿敏,奴尔哈赤之侄,四大贝勒之中位列第二,掌握镶蓝旗,实力雄厚。
但此人与黄台吉素有矛盾。
若是真能从阿敏这里打开一个缺口,或许,也胜过十万雄兵。
“还能找到那个包衣吗?消息可属实?”
“小人不敢妄断,但那包衣言之凿凿,还说阿敏已经派人暗中连络了几个对李倧不满的大人物,许以重利。”
袁可立沉吟片刻,赏了南七一些银钱,南七却拒而不受。
袁可立马上修书两封。
第一封,送给锦衣卫驻东江镇千户骆养性。
信中,他请骆养性立即挑选精明强干、熟悉辽东情形的斥候或细作,潜入沉阳,探查阿敏近日动向。
第二封,则是以六百里加急,直达京师,呈报给朱由校和崇祯。
信中,他详细禀报了关于阿敏与黄台吉不和的情报,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老臣以为,建奴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阿敏桀骜,莽古尔泰粗莽,皆非与黄台吉同心共气。
今辽东大饥,虏骑虽锐,亦难持久。阿敏若果有异志,或可利用其分化八旗,纵其不能成事,亦可令黄台吉分心内顾,减缓我朝及东江镇压力。”
……
朱由校看完袁可立的密报,对崇祯道:
“看来黄台吉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袁可立说得对,后金也不是铁板一块。
朕和那阿敏打过交道,打仗是一把好手,但想在朝堂上和黄台吉斗,只怕是痴心妄想。
他想当朝鲜王?怕是一动手便要被黄台吉拿下。至于莽古尔泰,对黄台吉多半也并不服气。
还有那大贝勒歹善,据说是个忠厚长者,但曾经有机会当汗王的人,难道真就如此忠实于黄台吉?”
崇祯道:
“皇兄的意思是,我们给后金这几位贝勒添添柴火?”
“不管阿敏是不是真有异心,真有异动,朕都要让整个后金都知道阿敏想反黄台吉,关于莽古尔泰和歹善的传言也要在沉阳飞起来,让黄台吉犯犯疑心病。”
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已经来到了西苑,朱由校对骆思恭道:
“多派些人剃了头去沉阳,帮帮你儿子骆养性,散播谣言。
就说黄台吉忌惮阿敏兵强马壮,欲削其权,甚至欲除之而后快。同时,要设法让阿敏相信,我大明乐于见到他在朝鲜自立,甚至可以暗中给予一些支持。”
“至于莽古尔泰那边……”
朱由校笑道:“可以让人暗示他,阿敏若在朝鲜成功,实力大增,下一个被黄台吉收拾的,可能就是他了。
或者,也可以伪造一些阿敏与黄台吉‘合谋’要对付他的证据。具体怎么做,你们锦衣卫是行家,不用朕再教你。”
骆思恭心领神会:“臣明白,定让建奴内部,猜忌丛生,不得安宁!”
朱由校又吩咐刘若愚道:
“给毛文龙去道密旨,让他配合行动。
东江镇可以适当在鸭绿江口搞点小动作,做出策应阿敏的假象,但要掌握好分寸,别真把阿敏放进朝鲜,他如果真有异动,就让东江镇和黄台吉一起平定了镶蓝旗。
关键是让黄台吉疑心,让阿敏动心。”
朱由校喃喃自语:
“黄台吉,朕给你准备的这份大礼,希望你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