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门巡丁截获小吏那夜,周扶苏正在灯下翻阅一份旧档。差役呈上的供词墨迹未干,他只扫了一眼,便搁在案角。不是不信,而是早己料到——一人管账、一人征税、一人缉盗,三权归一,不出事才是怪事。
次日政事堂议事,他未等宰相开口,先将那份供词推至案前。
“昨夜杭州一吏,虚报冬布八百匹,携账欲逃。问他为何,答说‘怕查’。再问怕谁查,竟答‘怕周某查’。”他顿了顿,环视众人,“我何时成了吓人的鬼?”
户部尚书轻咳两声:“此等宵小,自知理亏,自然畏查。”
“可他为何能虚报?因保甲所掌过重,上下无稽。征税归他,稽查归他,连放赈名册也由他圈点。百姓若疑,告到县衙,县令又是他同年;告到州府,知州曾受其孝敬。层层皆熟人,处处无对证。”
参知政事皱眉:“历来如此,何须大惊?”
“历来如此,所以弊病如藤,越缠越紧。”周扶苏取出一册,翻开,“过去一年,各地报来保甲冤案十七起。有农夫因拒交浮税,被指通贼,锁押七日;有寡妇田产被夺,状告无门,投井而亡;更有三地保长,私设刑堂,鞭死佃户。案卷在此,诸公不妨一阅。”
堂中静了片刻。转运使副使低声道:“此皆个别之恶,岂能归罪制度?”
“若十人中有九人守法,一人作恶,确为个别。可若十人中有三人滥权,三人纵容,三人沉默,只剩一人清白——这便不是人之过,是制之病。”他抬眼,“我提议,推行‘分级责任制’:乡设保甲,专司户籍巡查;县设稽查司,专审账目刑狱;州设总察院,统管复核举劾。三权分立,互不统属,却互为监督。”
户部侍郎冷笑:“分得如此细,岂不令出多门?百姓今日被乡里唤去问话,明日又被县司提审,后日州府再传一次,如何承受?”
“百姓怕的不是多审,是审得不明。”周扶苏不恼,“如今是一人说了算,审不审、怎么审、判不判,全凭他一句话。若分三级,反而层层留痕:乡级巡查有记录,县级复核有签押,州级终判有备案。谁若舞弊,一查便知。”
宰相抚须未语。神宗近来常提“稳中求进”,此刻他亦不敢轻言支持。
周扶苏也不强求,只道:“试行即可。不必全国推行,先择一州试点,观其成效。”
话音未落,内侍匆匆入堂,递上一封文书。宰相展开一看,眉头微蹙,传予众人。原来是应天、历城、明州三地知州联名上书,称“保甲之设,贵在权责一体,今若分级,则令出多门,事权分散,恐致政令迟滞,民心动摇”,末尾一句尤为尖锐:“书生论政,未历实务,徒增纷扰。”
参知政事接过文书,淡淡道:“地方所忧,亦非全无道理。保甲法本为安民防盗,若再设层层关卡,怕是未除弊,先自缚手脚。”
周扶苏听罢,只一笑:“他们说‘书生论政’,我倒想问,谁定书生不可议政?王荆公当年变法,不也是翰林出身?若非他敢破旧制,市易法焉能今日见效?”
“市易法管的是商贾钱粮,保甲法管的是百姓性命。”户部尚书沉声道,“一纸账册错了,改了便是;一人被冤入狱,家破人亡,如何挽回?”
“正因其重,才不可由一人独揽。”周扶苏语气渐沉,“诸公可曾细看那十七桩冤案?其中十二桩,皆因保长一手遮天,无人敢驳。若早有县司复核,何至于此?若早有州府监察,岂容其久?”
堂中再无人接话。宰相低头翻书,似在避锋。
周扶苏不再多言,退后一步:“我即刻整理案卷,呈送御前。非为攻讦地方,只为建制防弊。”
三日后,御书房。神宗手持一册,正是周扶苏所呈《保甲权责过重致弊十例》。他翻至中间,指着一条:“明州某保长,借清查逃户之名,强占民田二十余亩,转售其舅。县令初判无罪,因‘保甲有权稽查’。后百姓赴京告御状,方得重审。”
“陛下明鉴。”周扶苏立于阶下,“此案若在分级之下,乡级只负责登记人口,无权处置田产;县级稽查司见其擅自划地,即可驳回并上报;州察院若察其与县令勾连,便可弹劾。三级如网,一人难破。”
神宗合上册子:“然保甲法推行多年,根基己定。今若重分权责,恐地方动荡,反生乱局。”
“陛下可记得市易法初行时?”周扶苏从容道,“当时亦有‘扰商’‘乱市’之议,开封米价一日三涨,商贾闭门罢售。可三州试行新制后,账册公开,旬报稽核,百姓见粮不断、价不飞,民心渐安。如今应天米价己低于民间私仓,谁还说市易扰市?”
神宗微微颔首。
“保甲亦可如此。”周扶苏继续道,“不必全国骤改,只选一州试行。若行之有效,再推其余;若果有不便,即刻中止。非为破法,而为补法。”
神宗沉默良久,手指轻叩案角。窗外日影西斜,照在御案一角。
“你常说‘法贵在行’。”他终于开口,“可若行法之人不稳,法再好,也是空文。”
“故须制衡。”周扶苏答得干脆,“非不信人,而是制度不可依人而存。一人清廉,百姓幸;十人清廉,地方安;若百人皆可滥权,却指望他们自省,岂非缘木求鱼?”
神宗抬眼:“你可曾想过,若分级之后,三级推诿,互相卸责,又当如何?”
“三级分责,非分责了事,而是责有归属。”周扶苏从袖中取出一纸,“我拟有《分级责任条例草案》,其中明定:乡级失察,罚俸三月;县级稽查不力,降职留任;州级纵容包庇,罢官永不叙用。层层追责,谁敢推诿?”
神宗接过草案,细览片刻,未置可否。
“此事重大。”他缓缓道,“容朕再思。”
周扶苏躬身退下。走出宫门时,天色己暮。心腹小吏迎上,低声问:“陛下可有决断?”
“没有。”他摇头,“但也没驳回。”
小吏松了口气:“只要不驳,便是有望。”
周扶苏却未笑。他抬头望宫墙,高耸如壁。
“他们怕的,从来不是改法。”他低声说,“是改了之后,再不能一手遮天。”
数日后,三州知州联书再至,措辞更厉,称“若试行分级,恐致属吏惶恐,政务停滞”,并请“暂缓议定,以安人心”。
周扶苏未再上奏,只命人调取近半年各地保甲稽查记录。差役连夜抄录,堆满半间书房。他亲自逐条核对,发现凡有冤诉之地,其稽查记录皆有空白——或称“无事可报”,或“待查未果”,竟无一例主动上报。
他提笔在册首写下八字:权无监督,弊必滋生。
又三日,神宗召见。御书房内,内侍奉茶毕退下。神宗指着案上一份密报:“杭州那名小吏,招了。说历城保长曾许他五百贯,替其抹平账目。两人约定,若事泄,便称‘周某逼供’。”
周扶苏点头:“他们己开始反咬。”
“你就不怕?”神宗盯着他。
“怕。”他坦然道,“但更怕因怕而止步。若今日因惧反咬便罢手,明日他们便知,只要咬得够狠,法就奈何不得。”
神宗默然。良久,才道:“你坚持试行一州?”
“请陛下择地而试。”周扶苏拱手,“非为立功,只为验法。”
神宗盯着他,目光如秤,似在衡量轻重。窗外风起,吹动案上纸页,其中一页翻飞落地。周扶苏弯腰去拾,指尖刚触到纸角,门外地靴声急促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