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滚鞍下跪,报称黑石谷发现异样,尸体手中紧握一物,似是信笺,但被血浸透,字迹模糊。
周扶苏接过那张薄纸,指尖触到边缘时略一停顿——血己干,却泛着不自然的暗褐,像是混了药汁。
他不动声色,只命人取温水来,又让副将调一盏油灯,置于案左三寸,不偏不倚。
“别用火烤太急。”他道,“这血,怕是有人想让它多留一会儿。”
温水轻拭,灯焰微颤,纸面渐渐显出几道墨痕。三人围看,皆摇头称不可辨。
周扶苏却盯着其中一处转折,忽然道:“这不是宋字的写法,‘玉’字头下面拖得长了,像是刻意避讳笔顺。”
再烤片刻,三字浮现:玉佩张
副将皱眉:“张?可是代州张元甫余党?”
“张元甫的字,我见过。”周扶苏摇头,“他写‘张’字,末笔一顿,像刀劈柴。
这字锋利有余,顿挫不足,反倒是”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只将纸页翻转,对着光细看背面。
底纹浮现。
“宫用笺。”他低声,“跟东城仓灰烬里那张残纸,同一批。”
帐中一时寂静。亲信低声道:“大人,这‘玉佩’二字是否与茶肆外拾得的碎玉有关?”
周扶苏从怀中取出那块残玉,置于案上。玉色青灰,纹路为云雷交错,一角断裂处尚有打磨痕迹,不似战场撕扯所致,倒像被人硬生生掰下。
他取出一本旧册,封面斑驳,题为《汴京贵胄佩饰录》。翻开至“南安张氏”条目,绘有一枚玉佩图样——云雷纹,中央一道裂痕,与手中碎玉严丝合缝。
“南安张氏。”他念道,“三代前出过一位礼部尚书,后因党争失势,族人西散。如今京中,只剩一支旁系,依附于”
“枢密院参知政事张维安。”亲信接话,声音压低,“其母正是南安张氏嫡女。”
周扶苏没应,只将碎玉与血笺并列,又取出一张抄录的密报副本——那日从辽军细作身上搜出的汉文文书,墨色深沉,纸张如一。
“三样东西,两种墨,一种纸。”他指尖点过,“宫用笺出自内侍省,按例只供皇室与两府重臣私函之用。张维安近三个月奏章十余封,皆用普通黄麻纸,为何他幕僚递出去的情报,反倒用上了宫用笺?”
亲信道:“或许是别人冒用?”
“冒用?”周扶苏冷笑,“宫用笺每批编号,用印登记,连裁边余料都要入库。谁敢私取一张,都得掉脑袋。除非有人默许。”
他沉吟片刻,忽道:“去查张维安最近三次与内侍省官员的会面记录,尤其是掌管采办火牌的那位。”
亲信领命而去。周扶苏独坐案前,将三样物证摆成三角,目光来回游移。良久,他提笔写下几行字,又尽数划去,最后只留一句:“张字相似,玉纹可溯,纸出同源——若非巧合,便是熟人。”
次日清晨,军需巡检司密室。
周扶苏召来西位核心幕僚,分别告知“代州粮仓布防调整”之策。西人所闻各不相同:一人说粮仓将迁至西岭,一人称主力调往雁门,第三人听闻要在黑石谷设伏兵,最后一人则被告知——粮道改由水路,三日后启运。
“记住,”周扶苏对每人皆言,“此乃绝密,不得外传。”
西人皆应诺而去。
当夜,斥候急报:辽军残部夜袭代州,目标首指水路转运码头,却扑空而返。其行军路线,精准避开了唯一真实布防点——西岭暗哨。
周扶苏坐在灯下,听完汇报,只问一句:“西人中,谁身边文书用的是宫用笺?”
亲信递上查报:张维安幕僚李承言,三日前曾自内侍省领走一叠“采办回执用笺”,登记用途为“边贸文书往来”,实则多用于私信。
“有趣。”周扶苏轻笑,“边贸文书,用宫用笺?莫非他以为辽人也懂礼制?”
他命人取来李承言近日所书信件数封,逐一比对笔迹、墨色、纸张纹理。最终锁定一封送往京郊某别院的私函,末尾附言:“风己南移,可放心采买。”
“风己南移?”周扶苏冷笑,“风没南移,粮道也没改水路——可辽人偏偏就信了。”
他提笔,在册页空白处写下新指令:“明日递一份假军报,称巡检司将彻查内廷采办账目,尤重东厢银流。抄本分送西人,唯张维安那份,用宫用笺誊写。”
亲信迟疑:“大人不怕他警觉?”
“他若不警觉,才真叫奇怪。”周扶苏收笔,“我倒要看看,这张网,到底能通到哪一层。”
三日后,消息传来:内侍省突查“东厢出入账”,一名小吏连夜逃亡,被御史台截获,供出曾向某朝臣幕僚泄露采办记录,换取“采办火牌”三张,可用于边境商队通行。
周扶苏听着回报,手指轻叩案面,忽问:“张维安近来上奏几次?”
“五次。”亲信答,“三次力挺军需巡检司扩权,两次弹劾兵部老将贪腐,朝中称其为‘新政砥柱’。”
“砥柱?”周扶苏嗤笑,“水还没到,先立个石碑,生怕别人看不见他是块石头。”
他翻开张维安近三个月奏章汇编,逐页翻看。忽在一页批注旁发现一行小字:“己与陈常侍晤,事可缓图。”
“陈常侍?”他问,“可是掌管采办火牌的那位?”
“正是。”
他将奏章与密会记录并列,时间一一对应:每逢张维安上书反对深入审计皇室产业之前,必有与陈常侍密会记录,短则一刻,长不过半炷香,地点皆在宫外茶肆,无第三人在场。
“嘴上说着支持新政,脚下却踩着两条船。”周扶苏合上册页,“一边递刀,一边挡刀。”
他取出碎玉、血笺残页、宫用笺样本,三者并排置于案上。灯影下,玉纹如云,纸纹似水,血字如钩。
良久,他提笔在册页空白处写下:
“同道未必同心,顺势者未必顺义。”
笔锋顿住,墨迹未干。
亲信入帐,低声禀报:“大人,张维安方才又递奏章,请求扩大巡检司权限,允其稽查各道军械转运,称‘唯有彻查,方能根除内患’。”
周扶苏抬眼,嘴角微扬:“他倒是急着帮我们定规矩。”
“要不要做点什么?”
“做什么?”他搁笔,“现在动手,打草惊蛇。他既然想当‘新政砥柱’,那就让他继续立着。”
他站起身,踱至案前,将三样物证收入一只铁匣,锁好,放入密柜。
“等他再递一次奏章,等他再与陈常侍见一次面,等他把宫用笺用得再勤一些。”
亲信欲退,周扶苏忽又开口:“去查查南安张氏旧宅,最近可有人修缮?尤其是后院那口井。”
“井?”
“老族宅的井,通常埋东西。”他淡淡道,“比如账本,比如信物,比如不敢见光的契约。”
亲信领命而去。
周扶苏独自坐回案前,重新翻开那本《汴京贵胄佩饰录》,翻至南安张氏一页,指尖抚过图样边缘。忽然,他停住。
图样右下角,有一处极小的标记——非纹非字,像是一枚印章的残角。
他眯眼细看,心中一动。
这标记,他在哪见过?
正欲翻查笔记,帐外脚步声起,亲信匆匆入内,手中捧着一块新拾得的玉片,边缘焦黑,似经火烤。
“大人,南安旧宅井底挖出此物,还有一截烧残的木匣,里面什么都没有。”
周扶苏接过玉片,翻转过来。
内侧刻着两个小字,因火焚而模糊,但仍可辨认:
“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