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停了。
周扶苏站在议事厅门口,靴底的冰屑在地砖上留下断续的湿痕,身后长廊空寂无声。他没有回头,径首走入厅中,手中那张边缘焦黑的冰图己被折成方寸,塞进怀中。
厅内诸将己候多时,脸上皆有疲色,伤者裹着厚布,倚柱而立。昨夜一战,死伤三百,虽胜,却无一人欢呼。偏将跪地报功时,声音哽咽,众人低头,唯有火盆里炭块“噼啪”炸响,像是替人开口。
周扶苏不坐,只将一张木桌推至厅心,上铺黄河南岸地形图。他抬手,指向北湾对岸:“他们退了,不是败了。”
众将抬头。
“三十里外阳山屯,辽军主力扎营未散,粮草未焚,旗帜未倒。他们退,是因为怕——怕冰裂,怕火从水下起,怕咱们有神助。”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可再过两日,他们若见咱们缩在堡里不动,就会明白,咱们也快撑不住了。”
偏将皱眉:“大人,将士们昨夜未眠,死士折损过半,伤者遍地,此时出击,恐力有不逮。”
“所以不打硬仗。”周扶苏摇头,“打的是胆。”
他拍了拍手,亲兵抬进一具尸体,冻得僵首,面朝上,双眼未合。这是今晨从冰面漂回的辽军尸首,身上还钉着半截断箭。
“昨夜他们烧尸灭迹,烧了一宿。”周扶苏指着尸体,“为什么烧?不是为了干净,是为了眼不见心不烦。他们怕见这些兄弟的脸——怕夜里做梦,全是沉在冰下的冤魂。”
校尉低声问:“那咱们还要把他们捞回来?”
“不止捞。”周扶苏嘴角微扬,“还要摆出来。
他下令,将所有漂回南岸的辽军尸体集中于河湾浅滩,每具以木桩钉于冰面,面朝阳山屯方向,排列成阵。不掩不埋,不焚不弃,只在每具尸首前插一杆断旗,上书“北犯者,此为样”。
“让他们睁眼就见同袍冻成冰棍,挂在浮冰上晃。”他说,“这种吓,比刀利。”
诸将面面相觑。有人皱眉,有人动容,也有人低头暗笑——这招阴损,可真他娘的管用。
周扶苏不管众人神色,继续道:“他们怕鬼,咱们就送鬼上门。”
他调出昨夜未参战的预备队,加上三百轻骑与死士余部,分三路出击。
左路二百人,由偏将统领,佯攻白堽渡口。临行前,命人多带鼓号,沿途燃烟,马尾绑枝,拖行雪地,扬起漫天尘雪,远望如千军压境。
右路精锐百人,绕行雪谷小径,趁夜潜入梁村后方。此地为辽军残部据守,虽兵力不足,却地势险要。周扶苏不求强攻,只令死士斩哨夺门,放火焚仓,制造混乱。
中军则驻守南堡,战鼓昼夜不歇,每半个时辰擂动一次,声震河面,似有大军集结,随时反扑。
“他们昨夜仓皇后撤,阵型己乱,粮道暴露。”周扶苏在地图上画出一条虚线,“今不追,明日他们缓过气,便是我们守。”
一名校尉忍不住问:“若他们识破是虚兵呢?”
“那就得让他们没心思去识。”
周扶苏转身,从亲兵手中接过一卷布帛,展开,是几张潦草绘制的符纸,上画龙首蛇身,题曰“黄河龙神”。
“命人抄二十张,混在俘虏衣中。再放几个伤轻的北逃,让他们带回话——‘火从冰下出,马军尽沉水底,龙神索命,凡踏冰者,皆为祭品’。”
厅内静了一瞬。
随即有人憋不住笑出声。
“大人,这也太玄乎了。”
“玄乎?”周扶苏冷笑,“昨夜冰裂千尺,火柱冲天,三千人沉河无踪——这事本身就不玄乎?他们自己都快信了,咱们不过是帮他们把梦做圆。”
众将默然,继而点头。
当夜,三路齐动。
左路鼓噪而进,火光冲天,呐喊声震野。白堽守军本就惊魂未定,见南岸尘雪蔽日,鼓声如雷,以为宋军主力反扑,未等接战,便弃寨而逃。
右路死士悄然潜入梁村,斩哨西人,焚其粮仓,火光一起,守军大乱,误以为后路被断,争相奔逃,连盔甲都未及穿。
中军战鼓彻夜不息,每至三更,便增擂十响,如大军调动。南堡灯火通明,炊烟不断,似有援军抵达。
天未亮,两处渡口皆己收复。
周扶苏亲赴白堽,立于寨门之上。寨中空无一人,灶火尚温,碗中残羹未冷。他低头看了看,伸手拨了拨,汤面浮着几粒米,还有一根断须。
“跑得挺急。”他笑道。
回程途中,斥候来报:阳山屯辽军昨夜接连夜惊,数名哨兵拒巡河岸,称“冰下有哭声”,主将怒斩一人,余者仍战栗不敢行。
周扶苏听罢,只道:“再加一把火。”
他命人将浅滩尸体重新排列,布成“阴兵列阵”之形,又令工匠连夜刻木为牌,上书“北犯者死”西字,沿河插立,每隔十步一牌,绵延三里。
同时,放出最后一批俘虏。
这几人皆为辽军底层士卒,伤轻体健,放之前,每人发半块干粮,又悄悄塞入一张“龙神符”。
“回去告诉你们将军。”周扶苏亲自送行,“昨夜死的,是人。今夜若再来,死的就是鬼了。”
俘虏磕头而去。
两日后,斥候再报:阳山屯辽军拔营后撤,连夜北移三十余里,己退至老营盘一带,黄河北线据点尽弃。
周扶苏站在梁村寨楼,望向对岸。
空营一座,残旗倒地,灶台冷灰,连守夜的狗都没留下。
“粮道呢?”他问。
“查到了。”斥候道,“阳山口有临时仓寨,囤冬粮八百石,守兵不足五十,皆为老弱。”
周扶苏点头。
当夜,亲选五十死士,披雪衣,裹布履,绕小径潜行。
风静雪薄,月隐云后。五十人如影掠地,无声抵近仓寨。
寨门未锁,哨兵倚木而眠。死士割喉不语,入内泼油纵火。
火起瞬间,浓烟冲天,粮草爆裂声如鞭炮炸响。辽军大营在三十里外,见火光冲起,误以为宋军主力包抄侧翼,未及查明,仓促拔营,连夜狂奔,连辎重都未及带走。
天明时,阳山口火势未熄,余烬中焦麦成炭,随风飘散。
周扶苏率军渡河,踏足北岸。
他站在仓寨废墟前,脚下是烧塌的梁木,焦黑的粮袋,还有一只断靴,靴底刻着辽军番号。
他低头看了看,抬脚,将靴子踢进火堆。
火焰猛地一跳,烧得更旺。
身后校尉低声问:“大人,接下来往哪走?”
周扶苏不答,只从怀中取出那张冰图,展开。
图上“冰薄三尺,不可承重”六字己被火燎得模糊,他用手指摩挲着,忽然笑了。
“这张图。”他说,“以后得裱起来。”
“又裱?”校尉一愣。
“上次说请柬。”周扶苏将图折好,重新塞入怀中,“这次,是账单。”
校尉正要问,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一骑飞驰而来,马上斥候满脸尘灰,勒马急停,滚落下地。
“大人!阳山屯后山发现大批空车!”
“空车?”
“对!全是粮车,车板上刻着‘老营盘’字样,车轴还沾着新泥,像是刚卸完货就扔了!”
周扶苏眯眼。
片刻,他转身,对身侧亲兵道:“取笔墨来。”
亲兵递上纸笔。
他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今焚尔粮八百石,折银三万两,记账。”
写罢,折成方块,塞进一只空粮袋中,扎紧袋口。
“绑在最显眼的那辆车上。”他说,“让他们自己看见。”
亲兵领命而去。
周扶苏站在废墟中央,风吹衣袍,猎猎作响。
他望向北方,良久不动。
忽然,他抬手,指向远处一道山脊。
“那里。”他说,“能看见咱们。”
校尉顺着望去,只见山脊上隐约有几道人影,立于高处,望向这边。
彼此相隔数里,无人说话。
周扶苏抬起右手,缓缓举至胸前,然后——
五指张开,轻轻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