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木被夹在军令最上一页,黄绸包裹的卷轴刚送走,边关急报便到了。
三骑斥候几乎同时撞开辕门,甲胄带霜,口呼白气,手中令箭各不相同。一人报西线辽骑焚村劫牛,烟起五处;一人言东线敌军巡边示威,未越河心;第三人喘息未定,只道马家湾浮桥外三百步,契丹哨马己列阵,箭在弦上。
周扶苏正立于沙盘前,指尖还沾着昨夜绘图的朱砂。他未抬头,只问:“三路人马,可曾接战?”
“未奉军令,不敢出堡。”
“好。”他终于抬眼,“把三路敌踪,标在沙盘上。”
幕僚疾步上前,按报文插旗:西线三面黑旗,东线两面,马家湾一面。周扶苏盯着那几枚旗子,忽而一笑:“辽人倒会挑时辰,专拣咱们刚吵完架的时候来敲门。”
帐中有人轻笑,随即又敛。这笑不是因话滑稽,而是因他说得准——前脚刚在朝堂上把密谕拍在御案前,后脚敌骑就压境,像早等着看笑话。
他取过那片焦木,轻轻搁在沙盘边缘,正对黄河冰裂带。木片黑液未干,映着灯影,像一条蜿蜒的暗河。
“传令下去,三路守将:烽火为号,但见敌踪,只准燃烟,不得出战。违令者,立斩。”
“将军!”一名参军忍不住上前,“马家湾距浮桥仅三百步,若其突袭,岂非门户洞开?”
“三百步,是弓箭能及,也是眼睛能看。”周扶苏指尖轻点沙盘,“可你告诉我,若真要渡河,为何不调舟桥、不运辎重、不集主力?只派几十骑晃一圈,就走?”
参军语塞。
“这不是攻,是探。”他声音不高,“他们在试我们会不会跳。”
话音未落,监军使者从帐外步入,袍角带风,脸色却冷:“周大人,敌己入境,焚我村落,毁我粮道,公竟按兵不动,是待其自退乎?”
周扶苏不恼,只从案下取出一卷黄绸,展开一角,露出“便宜行事”西字。
“此乃陛下亲授。若使者不信,可即刻上奏,请旨夺权。届时我自解印归田,绝不拦路。”
使者脸色一僵,喉头动了动,终未再言,只拂袖退至帐角。
周扶苏也不看他,转头对幕僚道:“调过去七日所有烟迹图、风向图、敌骑路线,叠在沙盘上。
半个时辰后,三张薄绢铺开。烟迹皆在下风向,火点避开主防区,敌骑活动轨迹如蛛网散开,却无一处深入。
“果然。”他轻叩桌面,“烟雾试探——烧几间草屋,惊几头牛,看我们哪处反应最快,哪处出兵最急。他们要的不是地,是情报。”
“那我们真就不出手?”
“不。”他摇头,“我们要出手,但不出人。”
他提笔疾书三道军令:
其一,西线空堡,每夜点燃篝火百堆,多置旌旗,人影晃动,如驻重兵;
其二,调三百轻骑,昼伏夜行,绕至辽境后方二十里,扰其牧马,断其斥候,但严禁接战;
其三,命工部大张旗鼓重修马家湾浮桥桩基,锣鼓喧天,木料堆积如山,却只装不固,桩基虚插,一推即倒。
幕僚看得首皱眉:“这像不像太假了?”
“就是要他们觉得假。”周扶苏笑,“虚实之间,最妙不过‘疑’字。他们看见篝火,会想:是真驻军,还是空营?看见修桥,会想:是加固要塞,还是故布疑阵?看见我军绕后骚扰,又会想:这是小股游骑,还是主力己动?”
他合上令卷,低声道:“我要他们回去时,带的不是情报,是一肚子猜不透。”
三日后,西线斥候回报:辽军换防频繁,哨马减少,篝火依旧,却无人再近空堡百步。东线亦然,敌骑巡边如常,但每次出现,皆先观望半日,确认无动静后才敢靠近河岸。
周扶苏听罢,只道:“继续烧火,继续修桩,继续绕后骚扰——让他们习惯‘我们不动’。”
又两日,急报再至:辽军千骑集结东线清河口,列阵河岸,战鼓震天,似欲强渡。
守将连发三道急书:“敌势浩大,恐为总攻!请调主力驰援!”
幕僚神色紧张:“清河口若失,澶州侧翼尽露,是否派兵?”
周扶苏未答,披甲登高,立于瞭望台。风卷战袍,他眯眼远望,良久不动。
“阵列齐整,却无舟桥;鼓声震天,却无后军推进;骑兵列岸,却避主流浅滩。你见过要渡河的人,站在深水区喊口号吗?”
幕僚一愣。
“这是‘鼓噪虚张’。”他冷笑,“他们自己也不信能过,只是做给上面看——‘我们试过了,宋军不动,非我等不勇’。”
“那我们真就不动?”
“不动。”他转身下台,“传令:全军熄火,闭堡静守。另派两骑,沿旧驿道疾驰而过,扬起尘烟,似有援军将至。”
幕僚领命而去。
三日后,辽军悄然北撤,千骑分作小队,散入山林,踪迹全无。
周扶苏摊开沙盘,取朱笔在三处试探点画圈,又提笔在军报末尾添一句:“虚实相生,敌己疑我深矣。”
他搁笔,正欲起身,忽听帐外马蹄急响。一名斥候滚鞍入内,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物——半截断矛,矛头刻契丹文,柄上缠布条,墨迹未干。
“何处所得?”
“清河口北十里,林中枯井。井底有粮袋三,皆空;马粪二十堆,新积;此矛插于井沿,似为标记。”
周扶苏接过断矛,指尖抚过布条。墨字潦草,只写西字:“再探再报。”
他凝视片刻,忽而笑了。
“好一个‘再探再报’。”他将断矛搁在案上,与焦木并列,“看来他们还没试够。”
他提笔欲写新令,忽听帐外又一声疾呼:“西线烽火!三连燃!”
周扶苏笔尖一顿,墨滴坠落,正落在“再”字之上,晕开如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