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官腰间的铜符在日光下闪过一道暗纹,周扶苏目光微凝,随即移开。他并未久留,转身走向自己的营帐,步履沉稳,仿佛方才帅帐中的羞辱与驱逐不过是寻常过耳风声。
入帐后,他解下行囊,取出《西北地理图志》,置于案上。书页未翻,他先取炭笔、朱墨、尺规,一一排开。又从袖中抽出那册“人事联络簿”副本,纸页微卷,边缘磨损,他将其压在砚台下,不动声色。
夜深,灯影摇曳,他伏案疾书,不单绘图,更将三日来所见焦箭分布、马蹄密度、水源流向逐一归类。每组数据皆以表格列清,辅以实地标记对照,推演敌军藏匿周期与补给极限。
至寅时,终成《三日断水推演图》,图末附注:“若断其西泉,敌七日必溃;若我主力入谷,三日粮道必断。”
次日清晨,天光初透,周扶苏整衣束带,捧图首趋主帅李崇岳营帐。
亲兵欲阻,他只道:“非为争令,乃请随前锋入谷,以身试伏。”语毕,将图呈上,双手平举,不动分毫。
李崇岳接过,目光扫过图表,眉头微蹙。图中数据详实,推演严密,非凭空臆断。他沉默片刻,冷声道:“你既愿赴死,本将成全。但军令己发,明日辰时开拔,不容更改。”
周扶苏颔首:“属下明白。只求主帅允我随军调度,若有差池,愿首当其冲。”
李崇岳冷眼相视,终未再言,挥手令其退下。
周扶苏退出营帐,并未回返,转而步行各营。他不提战策,不言伏兵,只向老卒请教风沙规律、水脉走向。每问一句,必记一笔,或绘地形,或录口述。
一老兵笑言:“我在此地戍边二十年,乌兰谷西口那眼泉,旱季也不断流。可若有人连夜掘渠引走,三日便干。”
周扶苏记下,又问:“若断水七日,敌可活否?”
老兵啐了一口:“五百人挤在谷里,没水没粮,三天就吵翻天,七日?早拿同伴尸首垫肚子了。”
周扶苏点头致谢,取纸笔速记,归营后将诸老卒所言整理成册,题曰《乌兰谷水脉札记》。抄录五份,匿名分送诸将营中,每册附纸一张,仅书八字:“非为争胜,但求无枉死之卒。”
当夜,副将王彦超营中,亲兵呈上此册。王彦超初不屑,随手掷于案角。入夜无事,翻阅几页,忽见其中引述老兵原话,竟与自己早年戍边所知无异。再看推演,条理分明,不由沉吟。
次日,老将陈彦昭遣人密召周扶苏。
帐中无人,陈彦昭低声问:“你那推演,真能断敌生路?”
“数据皆出实地,若有误,愿受军法。”
“可主帅己下令进谷,此时改策,恐损威信。”
周扶苏正色道:“战非为一人之威,乃为全军之生。若主帅执意强攻,三千将士皆为陪葬。我非争权,只求少损一人,多活一卒。”
陈彦昭默然良久,忽从怀中取出一块铜符拓片,推至案前:“这是昨夜我命人拓下的押官腰符暗纹——与军中旧制不符,应是私铸。”
周扶苏取出袖中拓片,与之并置,纹路完全吻合。
“果然。”他低声道,“三车军粮失踪,非敌所劫,乃内贼所卖。若主力进谷,粮道必经险地,正中其下怀。此非战事,乃陷阱。”
陈彦昭长叹:“我亦疑有伏,可若无人牵头,谁敢逆令?”
“不必逆令。”周扶苏取出《三日断水推演图》,“明日仍可开拔,然主力止于谷口高地,仅派三百轻骑入谷扬尘,伪作进军。实则暗遣精兵,断其西泉,并设伏于粮道要冲,清剿内贼接应之人。”
陈彦昭目光一亮:“表面遵令,实则变策?主帅颜面无损,军心不乱,又能避伏制敌妙啊!”
“此为折中之策。”周扶苏道,“强攻则惨胜或全败,退兵则朝廷问责、军心涣散。唯此策,耗时三日,却可全师制敌。”
陈彦昭拍案而起:“我即刻邀诸将密议!”
当夜,五将齐聚偏帐,灯火幽微。陈彦昭主持,周扶苏列席,不居上位,只立于侧,手捧图册。
他列三策:
一、强攻乌兰谷——胜则伤亡过半,败则全军覆没;
二、暂缓进兵——朝廷必疑怯战,军法难容;
三、虚攻实围——表面开拔,主力屯于谷口,轻骑诱敌,断水设伏,三日可破。
“诸位皆知乌兰谷地势。”周扶苏展开实地简图,“若敌真藏谷中,必赖西泉供水。我军只需断其水源,再封锁粮道,不出三日,敌自乱。届时轻兵出击,可全歼。”
帐中诸将面面相觑。一人问:“若敌不在谷中?”
“那更好。”周扶苏道,“我军未损一兵,反清内贼,稳守边寨,何乐不为?”
又一人问:“主帅若不允,如何?”
陈彦昭沉声道:“我等非抗令,乃补令之漏。明日仍按原令开拔,只是行军调度稍作调整。主帅若问,只说为防伏兵,加强警戒。”
众人默然点头。
王彦超闻讯赶来,怒斥:“你们竟敢密议军机?这是结党!是以下乱上!”
陈彦昭迎上前:“非乱上,乃补策。你我皆为大宋将士,岂愿三千弟兄无谓送死?周编修所呈,非空谈,乃实地所证。你若不信,可看此图。”
王彦超夺过图册,粗看几眼,冷笑道:“又是纸上画兵!”
“非纸上。”周扶苏平静道,“是老兵口述,实地勘察,数据推演。你若不信,可亲自去西泉查探,看是否己被掘渠引走。”
王彦超语塞,怒目相视。
陈彦昭按剑道:“王将军,你我皆知,三寨被破,敌踪全无,确有蹊跷。若贸然进谷,万一中伏,谁担得起?”
帐中一时寂静。
忽有亲兵急入:“主帅召诸将速至帅帐!”
众人互视一眼,齐步而出。
帅帐内,李崇岳立于沙盘前,面色铁青。见诸将入帐,冷声质问:“谁牵头密议?”
陈彦昭出列:“末将。”
“为何擅自聚议军机?”
“为全军性命。”
李崇岳怒极:“军令如山,岂容尔等私议更改?”
周扶苏上前一步,双手呈上《三日断水推演图》与《押粮舞弊名录》:“主帅若以为我等结党谋权,请斩我以正军法。然此策可行,若因颜面误事,三千将士皆为陪葬。”
帐中死寂。
李崇岳盯着图册,良久不语。他翻开《押粮舞弊名录》,见其中列押官七人,转运民夫十二,皆附姓名、班次、交接记录,铁证如山。
他缓缓抬头,目光扫过诸将,最终落在周扶苏脸上:“你不怕死?”
“怕。但更怕死得无谓。”
李崇岳沉默片刻,忽然下令:“传令三军——明日辰时,照常开拔乌兰谷!主力止于谷口高地,布阵待命。前锋三百轻骑入谷扬尘,伪作进军。另遣精兵两队,一队断西泉,一队伏于粮道要冲,查缉私运军粮者!”
诸将一震。
李崇岳目光如刀:“周某所呈之策,即为军令。自此刻起,周编修随中军调度,参赞军机,诸将须听其地理推演,协力执行。”
王彦超欲言,李崇岳抬手制止:“胜败在此一举,诸将同心,再有异论者——斩!”
周扶苏躬身领命,未露喜色。
诸将陆续退出帅帐,脚步沉重而有序。
李崇岳独留帐中,拿起《三日断水推演图》,指尖缓缓划过“西泉”二字,又抚过“粮道伏击点”标记。
他低声自语:“若真断水三日敌可撑住否?”
帐外,周扶苏立于营道,从怀中取出《西北地理图志》,拂去尘沙,放入内袋。指尖触到那册“人事联络簿”副本,微微一顿。
远处,运粮队再次整备出发,车轮碾过沙地,发出沉闷声响。一名押官站在车旁,高声点数,腰间铜符晃动,在日光下闪过一道暗纹。
周扶苏目光微凝,随即移开。
他转身走向中军帐,袖中简图边缘微翘,墨线清晰指向乌兰谷西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