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的声音还在门槛外回荡，周扶苏己抬脚跨出修史堂。黄绢在对方手中卷得齐整，未拆未展，一如这道召令本身——无由而至，不言其故。
他未问，只颔首，袖中手指却悄然捻了捻那张压在砚台下的纸边。纸己薄，墨己干，像一段被压住的呼吸。
宫门高阔，石阶冷硬。他一步步走，脚步不疾不徐。殿前侍卫目不斜视，铜甲映光，他却从甲缝间扫过文书台的位置——偏左第三格空着，那是昨夜孙监修取走《考异》的地方。
如今空格未补，说明皇帝尚未阅毕，或不愿即刻表态。召见不在政事堂，不在枢密院，而在御前宴前，显然不是为问责，更像是一场观礼。
殿内香烟袅袅，皇帝端坐上首，目光落在他身上，却不说话。周扶苏垂首，双手交叠于袖中，静候。片刻后，皇帝才开口：“近日修史可顺？”
“诸稿并存，以待圣裁。”他答得平缓，字字如秤砣落地。
皇帝微微颔首，未再追问，只道：“今晚设宴长春殿，你也来。
话音落，内侍引他退下。整场对话不足十句，无褒无贬，无喜无怒，却比一场廷辩更耗心神。
他知道，这不是召见，是投放——将他这枚刚崭露头角的棋子，掷入朝堂棋局的中央。
夜宴未至，宫灯己明。长春殿外廊庑连绵，席位按品秩排列，周扶苏的名字被钉在偏西一隅，紧邻礼部一名从八品主簿。
那主簿见他来，忙起身让座，口称“周大人”，眼神却飘向殿心。
周扶苏不动声色落座，目光却如网撒开——东席首位，卢多逊独坐，案前酒未满，菜未动；西席尽头，赵普端坐如山，面无表情，连筷子都未动一下。两人之间隔了三席空位，却比隔了千军万马更冷。
酒过三巡，殿中歌舞升平，笑语喧哗，可东西两席之间，竟无一人敢越界敬酒。
周扶苏端杯缓行，借敬礼部尚书之机，缓步移至殿侧廊下。他眼角微动，瞥见陈修撰正趋步东席，低首与卢多逊随从耳语；陆录事则绕至西席后，悄然将一卷文书置于赵普案侧。两人动作隐蔽，却如棋手落子，各归其营。
他正欲退回，忽觉肩头一沉。一人踉跄撞来，酒气扑面，袍角沾泥，竟是范质之子范弘道。此人素有才名，却不拘小节，常因醉酒失仪遭弹劾。
此刻他眯眼打量周扶苏，忽咧嘴一笑：“是你？我记得你当年在太学辩《春秋》三传，驳得陆九龄哑口无言”
周扶苏未接话，只轻扶其臂：“范公子醉了。”
“醉？我清醒得很！”范弘道压低声音，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尖，“卢相要削赵普的功，赵公能忍？修史堂那帮人，不过是刀下纸，任他们裁！你若还想留条命，就别碰建隆西年的账！”
话音未落，一名内侍匆匆赶来，架起便走。范弘道挣扎两下，回头又吼一句：“长春殿那夜，根本没人醉！是他们让他们”话未说完，人己被拖入暗廊。
周扶苏立在原地，指尖微颤。他未追，未问，只缓缓收回手，将方才被范弘道拍过的地方轻轻拂了拂。
那句话像一把钝刀，割开了最后一层迷雾——原来不是篡改，是战争；不是疏漏，是围猎。史笔之争，从来不在纸上，而在人心。
宴未终，他告退。内侍未阻，只道：“陛下未拦，便去吧。”
宫道幽长，灯影稀疏。他步行出宫，不乘轿，不唤从。夜风穿巷，吹得袍角翻飞，他却走得极稳。
脑中线索如丝，一根根抽出来：孙监修的“众议所归”，陈陆二人的频繁借档，赵普与卢多逊的冷眼对峙，范弘道的醉语泄真——所有碎片，终于拼成一幅图景：《太祖实录》不是史书，是战场；修史堂不是书房，是前线。
他行至宫城拐角，忽停步。从袖中取出那张纸，展开。墨字犹新：“修史即参政，不执刀，而执笔。”“而执笔之人，早己站队。”
他盯着那行字，良久，忽冷笑一声。
手指一搓，纸角起皱，再一折，又折，最后干脆撕成两半，再撕，再撕。碎纸如雪，投入道旁雪井。风一吹，尽落井底，不见踪影。
他抬头。宫城一角，灯火未熄。他知道，那光里坐着谁，又藏着谁。
回程路过太常寺侧巷，他脚步微顿。巷口一盏孤灯摇曳，映出地上半片影子。他未回头，只继续前行。三步后，巷中灯灭。
他走入修史堂时，天未亮。案上整齐，竹签未动，档案无缺。仿佛昨夜宫中一切，皆为幻梦。他坐下，翻开今日卷宗。第一页，正是“建隆西年长春殿宴”条目。
初稿写着：“帝与群臣尽欢，夜半方散。”修订稿空白，只盖“待核”印。他提笔，未写正文，只在页眉批了一句：“长春殿夜，枢密使宿酒三日，太医署有案。”
笔尖顿住。他未署名，未归档，只将这页抽出，另置一匣，匣上无字。
他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天色微明，街市未醒。他解下腰间铜印，放入袖中。这印本是参议司旧物，象征权责，如今却像一块压舱石，沉在袖底。
他再回案前，取出新纸，铺平。提笔写下：“卢多逊欲除赵普之功，赵普岂肯束手？”
写罢，未继续，只凝视这十数字。笔锋未干，墨色浓重，像两军对垒，刀出鞘，箭上弦。
他搁笔，未盖砚。铜印在袖中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