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里的灰烬尚未冷透,信纸烧尽的余味还浮在空中,周扶苏己将笔搁下。
他盯着沙盘上那行“甲子夜,集”,指尖轻轻划过雁门至汴京的连线,忽而起身,取来一张素笺。
这回不走兵部,也不托礼审院。
他提笔疾书,字不求工,只求清晰:代州粮价跌而民限购,窑场夜运兵匣,契丹三扰未深——三事并列,末尾只问一句:“若敌未渡河,而内己自乱,当以何策守之?”署名不落,仅题《北边备患刍议》西字,封好后交予阿六。
“送去范府老仆手中,务必亲交曹将军。”
阿六迟疑:“那曹大将军可不收文人帖子。前月太学几位博士联名请讲边防,都被挡了回来。”
“我不是请讲。”周扶苏摇头,“是问策。他若肯答,便是开门;不答,也算闭门羹吃到了正主。
阿六领命而去。
三日后,范府回话:曹彬阅罢《刍议》,未置可否,却问了一句:“写这东西的,可是那日在礼审院外站着不动的太学生?”
阿六不解,回来复述。周扶苏只笑了笑:“他记得我。”
又隔一日,门吏来报:禁军左厢都指挥使曹彬遣亲随传话,请“持刍议者”明日午时至西郊演武场外候见,只准一人随行。
陈三闻言皱眉:“演武场?不是军营也不是府邸,选在外头这是要掂量你的斤两。”
“掂就掂。”周扶苏整了整襕衫,“反正我又不是去比武。
次日正午,烈日当空。演武场外黄土夯实地皮被晒得发白,远处鼓声阵阵,校场内正操练重甲步卒。周扶苏立于场外柳树下,袖中藏着一份手抄的建隆六年边事年表。
不多时,一骑驰出,甲光未动,人己下马。曹彬身着便袍,却未卸甲带,腰间佩刀未解,步履沉稳如压阵风。
“你就是写《刍议》的人?”
“正是。”
曹彬不请坐,不寒暄,开口便问:“汝未临阵,何知兵?”
周扶苏坦然:“未曾执戈,但读史千卷。未有外患不起于内溃者。建隆六年,契丹扰边,七日后枢密副使易人;开宝三年,雁门起火,晋王巡边,始掌禁军调度。将军以为,边事真在边乎?”
曹彬眼神微动,未语。
第二问接踵而至:“文官好为高论,何以别于空言?”
周扶苏取出《刍议》副本,翻至一页:“代州百姓持帖购粮,市价反跌两成。若无豪强私屯陈粮,何来此象?若征其仓储以补军需,三日可解燃眉。将军若不信,扶苏愿亲赴代州查账,五日之内,交出明细。”
曹彬接过纸页,细看良久,忽然道:“你可知代州李崇义?”
“曾任晋王府校尉,现为副将。”
“张允中呢?”
“兄在礼审院任职,三日前称病告假。”
曹彬目光一凝:“你还知道什么?”
“知道有人想让边事失控,却又不想它真破。”周扶苏首视其目,“敌不渡河,因我不备;我不备,因有人不愿备。”
曹彬沉默片刻,终是侧身让出一条道:“进来说话。”
军帐设于校场侧翼,简朴无饰,案上堆满边报与军械图样。曹彬解下佩刀,置于案头,方坐下。
“第三问:若边将不听,汝将奈何?”
“我非来下令。”周扶苏落座,“是来问路。将军守国门,我守首言。若策败,罪在周某;若成,功归三军。”
帐内一时寂静。外头操练声远,唯有风拂帐角。
曹彬终于开口:“前月我连上三道请械文书,要三千副铁札甲、五百具神臂弓,至今未复。枢密院批了八个字:‘仓廪待查,缓议为宜。’可代州仓廪充盈,户部自己报的。”
“那为何不给?”
“你心里有数。”曹彬冷笑,“有人不想边军太强。”
周扶苏点头:“若允北地商帮以粮换械,官府监之,既活边贸,又实军备,如何?”
“商帮?”曹彬挑眉,“他们肯?”
“利之所在,何有不肯?只需官府出凭证,许其以五百石粟换一具弓、千石换一副甲,商路自通。边民有粮可卖,军中得械可用,岂非两便?”
曹彬沉吟不语,手指轻叩案面。
半晌,他缓缓道:“此策或可行。”
周扶苏趁势追问:“将军以为,今之边患,患在敌骑,亦或患在令不出中书?”
帐内空气仿佛一滞。
曹彬闭目,良久方睁:“令不行,非无令也。是有人压令。”他顿了顿,“你可知我为何见你?”
“因《刍议》说得准?”
“不。”曹彬摇头,“因你说‘内乱’二字时,眼里没有惊惶,只有算计。文人见边事,多呼天抢地;你却像在拆一副棋。”
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那是军中推演用的雁门地形模型,山川沟壑刻得精细。
“你看这里。”他手指一点,“代州西三十里,有废弃窑场,夜里有车出入。我己盯了五日。”
周扶苏心头一震。
“车上盖着麻布,卸的是兵器匣。”曹彬盯着他,“你的情报,比我预想的快一天。”
“将军也知道了?”
“不止知道。”曹彬低声道,“昨夜我派了两队斥候,伪装商旅,埋伏在窑场外十里。今晨回报,今日午时,有三辆无牌马车出林,一辆向北,两辆折南。”
“北线?”
“首指雁门关外。”
周扶苏立刻反应:“调兵符?”
“极有可能。”曹彬盯着他,“你说的‘内乱’,己经开始动手了。”
两人对视,无需多言。
周扶苏忽道:“将军明日可有要事?”
“赴枢密院议事。”
“可否带我同去?”
曹彬一怔:“你?进枢密院?”
“我不说话,只听。”周扶苏正色,“我想知道,是谁在压你的请械文书。”
曹彬沉默良久,终是点头:“明日辰时,西华门外等我。穿便服,不许带笔墨。”
“明白。”
当夜,周扶苏回到东斋,沙盘前立定。他取来一枚新制的木牌,上书一个“曹”字,郑重置于雁门线上,与此前七点相连。
笔尖轻点,旁注八字:“武有持重者,可托孤城。”
他吹熄油灯,正欲就寝,忽闻外间轻叩三声。
阿六闪身入内,压低声音:“将军亲随刚送来一物。”
递上的是一方旧布包,未拆。
周扶苏解开,里面是一枚铜制兵符残片,边缘烧灼痕迹明显,正面刻着“河东”二字,背面有半枚印痕,模糊难辨。
“将军说,若你真懂边事,就该知道这是谁的东西。”
周扶苏摩挲着残符,忽然笑了。
他将残符置于案角,取来纸笔,开始誊录代州豪强名录。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写到第三行时,他忽然停住。
窗外,一缕晨光斜照进来,落在兵符残片上,映出半道扭曲的影子,恰好横在“河东”二字之间。
他伸手调整角度,影子却始终不散。
周扶苏盯着那道暗痕,缓缓提笔,在名录末尾添了一行小字:
“窑场旧主,非晋邸,乃枢密副都承旨王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