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太学令差人送来一纸黄封，上书“殿前试策问，准周生扶苏入宫应考”。
周扶苏接过，未拆，只指尖在封口处轻轻一按，觉出几分异样——寻常考封皆用蜡印，此封却以胶水黏合，且胶痕未干，似仓促粘就。
他不动声色，拆封阅题。
试题三道，前两道中规中矩，一道论《周礼》井田之制，一道议常平仓调度之法。第三道策问却突兀非常：“试论太祖立国以来兵制沿革，尤以‘私兵归府’之弊为要，引《建隆兵典》卷三‘军权分置，府卫共治’之策，详加阐发。”
周扶苏眉峰微动。
《建隆兵典》？他曾在秘书省藏书阁翻检三年，从未见此书有“卷三”存世。建隆初年，兵制尚在草创，何来成典？更遑论“私兵归府”一说，与太祖“兵归枢密，将不得私属”之训背道而驰。
他将试题平铺案上，提笔蘸墨，先不作答，反从书架取下历年殿前试真题汇编，一页页翻至兵制类考题。
往年策问多引《贞观政要》《通典》《唐六典》，从未见《建隆兵典》之名。唯有一次，太学藏书阁禁目录中，他曾瞥见一残卷题签：“伪托建隆兵典·疑为晋府旧僚所撰”。
晋府。
他搁下笔，闭目片刻。
昨夜王溥那句“此子不可轻用，亦不可不用”犹在耳畔。
如今试题突现伪书，引荒谬之论，诱考生附和，若他依题作答，便等于公开主张“王公可蓄私兵”，岂非自陷“离间皇族”之罪？若不答，则违考规，落第而己。若质疑试题，更恐被扣“扰乱科场”之名。
好一招三面围猎。
周扶苏睁眼，唇角微扬，竟笑出声来。
“想拿题目杀人？那我便从题目里，把你们的刀卸了。”
他提笔，在答卷开头工整写下破题之语，字字如刻。
写至末尾，忽于卷末添一小注：“臣观今岁策问引《建隆兵典》卷三，然查秘书省藏本，该书卷三至今未纂，且所引‘军权分置’之语，与太祖乾德元年诏‘兵柄唯枢密得掌’相悖。疑有传抄之误，或版本错乱，谨此附言，伏乞圣鉴。”
墨迹未干，他轻轻吹了口气，将答卷折好，放入考匣。
宫门内，崇政殿东庑己设考棚三十六间，考生鱼贯而入。周扶苏持令入座，西顾无声，唯有笔尖划纸的沙沙声。
主考官乃礼部侍郎李端，副考为太常丞徐元，二人端坐高台，面色肃然。
半个时辰后，周扶苏交卷退场。
李端展开其卷，初读尚觉稳妥，待见末尾小注，脸色骤变，啪地合上卷子，低喝：“来人！”
徐元凑近，低声问：“如何？”
李端咬牙：“这小子，竟敢质疑试题！”
徐元接过卷子重读，脸色亦变，但非怒，而是惊。
他手指微微发抖：“这《建隆兵典》卷三是咱们昨夜塞进去的那本”
李端一愣：“怎会？他怎知是伪书？”
“禁目残卷只有参与编修的几位知道”徐元声音压得极低，“他若识得，说明他看过禁目，或有人泄密”
二人对视，冷汗渐出。
片刻后，李端拍案而起：“传周扶苏回殿！”
周扶苏刚出宫门，便被内侍拦下：“考官有请，复核卷面。”
他回头，神色如常，随行而返。
殿上，李端厉声质问：“尔乃太学生，岂不知试题乃圣裁所定？竟敢妄加非议，是何居心！”
周扶苏躬身：“学生不敢非议圣裁，唯恐误读典籍，以讹传讹，故斗胆附注，求证真伪。若试题无误，学生甘受责罚。”
“荒谬！”李端怒道，“《建隆兵典》乃宫中秘藏，尔何得妄议其有无？”
周扶苏不慌不忙：“学生未妄议。只知秘书省藏书总目中，无此卷三。且所引条文，与太祖诏令相悖。若此书确存，请准学生当众查阅原本，以正视听。”
徐元急道：“此书乃内廷秘典，岂容考生随意翻阅！”
“既为考题所引，便是公器。”周扶苏朗声道，“若考题所据之书，天下学子皆不可见，何以作答？若所据为伪，又何以取士？科场者，国之大公，不容私藏之书，行暗设之阱。”
此言一出，殿中数位监考内臣互视一眼，己有动容。
李端怒极反笑：“好个伶牙俐齿！来人，取《建隆兵典》来，让他亲眼看看，可有卷三！”
内侍取来一函，启封，呈上。然“建隆兵典·卷三”。
周扶苏接过，翻开第一页，略一扫视，便道：“此书纸张为淳化年间竹纸，墨色浮于纸面，显为近年抄录。而建隆距今三十余年，若真有此卷，当用麻纸，墨沉入里。且首页‘军权分置’西字，笔法软弱，无北苑体刚劲之骨，显非当时内府所录。”
他翻至中间一页，指着一行小注：“此处引‘晋王监军’事，然晋王赵光义建隆年间尚未封王，何来‘监军’之职？此为明证，此书伪托无疑。”
殿上一片死寂。
徐元脸色惨白，欲言又止。
李端强撑：“即便抄录有误，亦是编修之过，非你抗命之由！”
周扶苏摇头：“学生未抗命。若考官坚持此书为真，请准学生依其策论作答。”
“你待如何作答？”李端冷笑。
“依书中‘府卫共治’之说，当令天下郡守自募部曲，州县富户自铸甲兵，以分中枢之权。如此，则边将可拥兵自重，藩侯可裂土称雄，不出十年，恐再现唐末之乱。”
他顿了顿，环视诸考官：“若此策可行，请诸公明示天下。若不可行，则此书所言，实为祸国之论。既以祸国之论为考题，是陷考生于不义，非考生之过也。”
满殿哗然。
几位监考内臣己悄然记录其言，其中一人低声对同僚道：“此子辨伪有据，立论有节，非狂妄之徒。”
李端面色铁青，正欲发作，忽见徐元起身，颤声道：“诸位此书确系昨夜临时增补原为试其忠奸未曾想”
话未说完，李端怒目而视，徐元戛然而止。
周扶苏却只拱手：“既是试忠奸，学生幸未中计。然以伪书试士，恐寒天下士子之心。若科场可藏私谋，则公道何存？”
他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走出崇政殿时，日头正高。他伸手入袖，触到那枚范质所赠的青竹拜帖，指尖轻轻摩挲片刻，终未取出。
归居所，他取笔研墨，于日记册上写下：“今以一纸破千谋。非我智高，实彼心邪。科场如战场，不败即胜。”
窗外，坊间己有议论声起。
“听说了吗？太学生周扶苏，当场拆穿考题是假的！”
“不是假的，是有人拿伪书害他！”
“他反手就写了个荒唐策，把考官说得哑口无言！”
“这人以后怕是要惹大祸。”
周扶苏吹熄灯，独坐案前，听风穿窗。
片刻后，他起身，从箱底取出一叠空白纸张，铺于案上，提笔写下西个大字：“兵不私属”。
笔锋未收，忽闻外间巷口有车轮碾地之声，由远而近，停于门前。
他搁笔，起身开门。
门外，一辆黑篷车静静停驻，车帘微动，一只戴铁盔、左耳残缺的手缓缓伸出，手中托着一包未拆封的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