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牌在袖中贴着小臂,凉得发僵。
周扶苏走路时不动声色地用拇指摩挲那三道刻痕——三、七、九,像一道未解的符。
巷口那人腰带上的纹路还在眼前晃,可脚步不能停。他低头穿过太学坊门,青瓦高墙夹出一条窄道,两侧槐树森然,书声如织。
外舍堂前,诸生列队领讲义。授业助教捧着一摞黄纸抄本缓步前行,一张张分发下去。轮到周扶苏时,队伍己散了大半。
助教瞥他一眼,将手中最后一册递出,纸角卷曲,墨迹淡得几乎难辨。身后有人嗤笑:“布衣也配登堂?怕是连郑注都读不通。”
周扶苏不语,双手接过,低头翻了一页。字迹歪斜,错讹三处,显是仓促抄就的劣本。
他不动声色夹进袖袋,目光扫过西周——左侧三人衣冠齐整,袖口绣银线云纹,正交头接耳;右侧一书生捧卷疾书,眉间有愠色。他记下这几张脸,缓步入座。
课未开,堂内己沸。今日讲《大学》,教授命诸生议“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序。一穿靛青襕衫者起身朗声道:“程氏家训有云:礼定尊卑,上下有序。修身以正礼,齐家以守制,而后可言治国。民若不遵,是教化未至,非政之过也。”
众人称是。
周扶苏忽道:“若民无粮,家不成家,何谈修身?”
满堂一静。
那靛青襕衫者冷笑:“此言荒谬。礼崩乐坏,皆因民不守分。岂有百姓饿肚皮,反怪朝廷礼制不严之理?”
“非也。”周扶苏起身,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孟子》有言:‘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民者,先失其心。民不聊生,礼教何存?建隆元年,开封渠工暴动,起因不过是监工克扣口粮三十文。三十文买不来一条命,却买来一场火把夜烧官仓。这非民乱,乃政失。”
堂上鸦雀无声。
教授抚须颔首,未置可否。但角落里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微微点头,提笔在册上记了一笔。
课毕,周扶苏收拾书袋,忽觉肩头一沉。三人围拢,正是早前那三名银线云纹袍者。居中一人斜眼打量:“你便是那个靠一首诗混进来的旁听生?”
“诗是真,人也是真。”周扶苏抬头,“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那人冷笑,“只听说你无师无门,不知师承何派?莫非自学成才?”
“自学不敢当。”周扶苏合上讲义,“只是读得多些,错得多些。”
“好个‘错得多些’!”另一人讥道,“月试将至,经义策论,非诗赋可取巧。届时你若落第,莫怪我等未曾提醒。”
话音未落,第三人己伸手拍他书袋:“听说你讲义都没领全?要不要借你一本?哦,怕是你连抄都抄不明白。”
周扶苏任他翻动,只道:“借书是善举,翻袋是盗行。诸位既重礼法,怎不先问一声?”
那人手一僵,悻悻收回。三人冷笑着走远,留下一句:“等着瞧吧,外舍不留妄人。”
夜深,周扶苏独坐灯下。孤影,案上摊开《孟子·尽心下》。他提笔在纸角写下“妄人”二字,剪下,贴于笔记扉页,又添一行小字:“妄者,望也。望道而未至,何惧人言。”
灯花噼啪一响。
他吹熄半盏,另取一纸,列三问:
一问:若君不仁,臣民当如何?
二问: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然天子暴虐,礼乐可为遮羞布乎?
三问:民为邦本,本摇则邦危,然今人皆言“尊上”,何以鲜言“安下”?
笔停,他闭目默诵《尚书》:“抚我则后,虐我则仇。”又忆起那日汴京街头,炊饼夹沙,孩童哄笑。那时他尚不知“人间”二字如何写,如今却要在这经义堂上,把这二字刻进句读里。
月试之日,经义堂坐满。教授出题:“论忠孝与民本之序。”
靛青襕衫者率先发言,引《孝经》道:“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忠君即大孝,岂可动摇?”
周扶苏起身:“敢问兄台,若君令民掘地三丈取龙脉,冻死千人,此君可忠乎?”
“此此乃悖论!君纵有过,臣当谏之,岂可质疑忠孝根本?”
“非质疑,乃求实。”周扶苏不疾不徐,“《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若君失道,民可去,可叛,非悖礼,乃自救。”
堂上一片骚动。
“你这是鼓动犯上!”靛青襕衫者怒指,“圣人教化,岂容你如此歪解?”
“非我歪解,乃圣人本意。”周扶苏反问,“请问,若一国之君,令民饥寒而日日祭天奏乐,此礼可尊乎?此乐可听乎?”
无人应答。
堂角那位老者缓缓抬头,目光如炬。他正是太学录事,专司旁听学行。此时低声对身旁助教道:“此子辩才无碍,理胜于势。范学正没看错人。”
三人面红耳赤,再难反驳。那银线云纹袍者咬牙道:“你不过逞口舌之利!经术深浅,还得看月试策论!”
“正有此意。”周扶苏收笔入囊,“明日策论,我愿交卷最早。”
翌日清晨,外舍堂外己排起长队。
周扶苏立于檐下,见昨日三人聚在廊角,低声密议。
他不避不让,径首上前,拱手道:“昨夜我思诸君之问,颇有启发。今日策论,若诸位愿听,我愿誊副本相赠。”
三人一愣,面面相觑。
“不必假惺惺!”靛青襕衫者甩袖,“我们自有师门指点,岂用你这无根之人献策?”
周扶苏一笑:“无根之人,也能生根。就像那野蓟,长在废城血土里,风吹不倒,雨打不折。”
说罢转身入堂。
策论题出:以《大学》释“治国在齐其家”。
周扶苏提笔不写,先闭目三息。他想起实验室里那本《东京梦华录》的批注:“宋代士林,重门第,轻实学;尚空谈,避实务。”如今他不在实验室,却在考场。这一笔下去,不是论文,是刀。
他落笔:
“家不齐者,非妇子不和,乃赋役不均也。一人服役,举家流离,何齐之有?故齐家者,先均其负;治国者,先安其民。若但责百姓守礼,而纵官吏盘剥,则家破国危,礼乐皆伪。”
字字如钉,嵌进纸里。
交卷时,助教惊问:“你竟一个时辰写完?”
“事理清楚,下笔便快。”周扶苏将卷子轻放案上,“只是不知,敢不敢呈上堂。”
助教迟疑片刻,终是收下。
午后,堂前公告栏贴出策论佳作。众人蜂拥而观。榜首赫然写着:“外舍生周某,策论《齐家治国辨》——太学录事评:理正辞达,切中时弊。”
那三人挤在人群后,脸色铁青。
周扶苏走过时,听见一人低骂:“狂生!”
他停下,回头:“狂?我不狂。我只是把你们不敢说的话,写了出来。”
那人张口欲言,却发不出声。
当晚,书案再次被翻。讲义摊开,页眉多了一行墨字:“竖子不足与谋。”
周扶苏提笔,在旁批道:“足谋者,不在此案,在民心。”
三日后,经义堂再开讲。教授点名:“上回周生之论,颇有新意。今日可再申其说?”
周扶苏起身,正欲开口,忽见窗外一人缓步而过。青衣,瘦削,腰带扣上一道纹路,蛇缠剑形,与铜牌上的一模一样。
那人未停,也未看堂内。
周扶苏的手缓缓滑入袖中,指尖触到铜牌的刻痕。三、七、九。他张了张嘴,话未出口,目光却死死盯住那背影。
那人拐过回廊,消失在槐影深处。
周扶苏仍立在堂中,手中讲义微微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