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陕西督粮参政洪承畴,参见秦王千岁。”
洪承畴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却不又失儒将威仪。
“亨九不必多礼,看座。”
朱谊漶坐直了身子,挥了挥手,脸上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
世子朱存机连忙亲自搬来一个绣墩,请洪承畴坐下。
暖炉内的银炭啪作响,熏香袅袅,但殿内的气氛却莫名凝重。
洪承畴目光扫过罗汉床上那份被揉皱的密报,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王爷,”洪承畴开门见山,“近日渭南、华州之事,想必王爷已经知晓,太上皇雷霆手段,意在清算积弊,整顿陕政。如今西安城内,已是风声鹤唳。”
朱谊漶叹了口气:“亨九啊,你不妨直言。太上皇此番——究竟意欲何为?难道真要对天下宗室赶尽杀绝吗?
我秦藩自洪武朝以来,世代忠良,从未有半点不臣之心啊!”
洪承畴目光如炬:“王爷,恕臣直言。太上皇之心,不在清算旧帐,而在钱粮”二字!河南诸王前车之鉴,便是明证。福王富甲天下,潞王、周王系郡王众多,田产无数,一朝倾复,其家资尽数充入内帑与朝廷府库,解了陛下燃眉之急。
如今陕西灾荒连年,流寇虽暂平,然元气大伤,府库空虚,数十万饥民待哺,九边军饷亦多有拖欠。太上皇西巡,首要之务,便是为陛下,为朝廷,筹措钱粮!”
他顿了顿,观察着秦王父子的神色,继续道:“秦藩坐拥关中五十万亩良田,王府库藏之丰,天下皆知。
如今已是众矢之的,若不能主动献出足以令太上皇满意的数目,只怕——福王故事,便在眼前。”
“亨九之意,也是要本王——倾家荡产以保平安?”
这个“也”字,吸引了洪承畴的注意。
朱存机道:“我也是这么劝父王的。”
洪承畴点点头道:“不是倾家荡产,而是弃卒保帅,断尾求生!”
洪承畴语气斩钉截铁:“王爷,需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上皇手持大义名分,更有厂卫鹰犬为其耳目,陕西官场经此清洗,已无人敢为藩王发声。
若待太上皇亲自开口,或寻由头发难,届时恐怕就不是献出些许田产所能搪塞的了。
轻则削爵圈禁,重则——恐有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他——他敢!本王乃是太祖血脉,堂堂亲王!”
洪承畴道:“王爷,今时不同往日。福王难道不是万历爷血脉?潞王难道不是亲王?
在朝廷大局面前,在饥民嗷嗷待哺的现实面前,一两位亲王的体面乃至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太上皇连废数王,早已树立威权。陛下虽居深宫,然对此事亦是默许。王爷,切不可存侥幸之心啊!”
朱谊漶神色一变,冷冷道:“本王以为亨九是个识大体的,说了半天,没想到是太上皇的说客!”
洪承畴朗声大笑道:“王爷,下官若是太上皇的说客,便不会让你献出田产了。”
朱谊漶心下满是疑惑:“此言何意?”
洪承畴摇摇头道:“下官这大逆不道之言,也只能说给王爷听。
太上皇如此施政,下官其实是看不惯的。下官来秦王府面见王爷,劝王爷献出田产,是希望秦王一脉能延续下去,是希望陕西的格局,不会轻易被太上皇打乱!”
朱谊漶昏花的老眼中放出光彩:“细说!”
“太上皇从江南到河南再到陕西,这一番施政,动的是我大明的根基,田地从宗室和士绅那里,分到了流民手中,秩序何在?
流民不读诗书,朝廷又如何管控?这些本就会作乱的贼寇,有了田地,焉知不会再举旗造反?
”
朱谊漶连声称是。
世子朱存机也道:“洪大人所言极是!父王,依洪大人所言,您弃卒保帅,献田五万亩,保全我秦王一系,等到太上皇离开了西安,今日之失,未必不是来日之得。
只要王爵尚在,王府根基未损,些许田产,日后未尝不可慢慢经营回来。”
洪承畴微微颔首道:“久闻世子聪睿,今日得见,果然非凡。”
朱谊漶也笑道:“本王乱了方寸!亨九此番前来,解我心中忧愁!我等只需要敷衍太上皇几日,该献田的献田,要赈灾的赈灾,等太上皇走了,这陕西还是我等的陕西!”
洪承畴道:“是王爷和陕西百姓的陕西。”
朱存机在一旁道:“洪大人延安府平定流寇有功,该升陕西巡抚了,若不是有那孙传庭在陕北,便是三边总督,洪大人也做得。”
前日,朱由校还没进西安,便升了孙传庭为三边总督,但同样是参与荡寇的洪承畴,却仍是陕西督粮参政。
虽然朱谊漶几度请圣驾住进秦王府,但朱由校还是选择曲江池畔的秦王别院。
进了西安城后,朱由校没召见朱谊漶,也没召见洪承畴,而是先见了张献忠。
张献忠带着镣铐,跪在朱由校面前,头垂得很低,姿态躬敬,但手掌微微颤斗,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与不安。
“罪民张献忠,叩见太上皇万岁!”
他声音洪亮,带着浓厚的陕北口音。
朱由校端坐于上,并未让他起身,只是默默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自己久仰大名的流寇。
朱由校不知道,此时站在张献忠身旁的杨御芳,其实正是与张献忠齐名的李自成。
“张献忠,你可知罪?”朱由校语气平静。
“罪民知罪!罪民昔日为饥寒所迫,误入歧途,聚众作乱,对抗天兵,罪该万死!
幸蒙天恩浩荡,曹镇帅和杨参将愿意招抚,给罪民等一条生路,罪民感激涕零,誓死效忠大明,效忠太上皇!”
张献忠磕头如捣蒜,言辞恳切。
曹文诏就在一旁,忙道:“皇爷,末将从未答应招抚于他,怎么处理这个贼寇,还得由皇爷亲自决断。”
朱由校冲着曹文诏笑了笑,对张献忠道:“是假意投降,还是真心归顺?”
张献忠心头一紧,连忙道:“罪民麾下儿郎,皆是真心归顺,愿为朝廷前驱,戴罪立功!”
“哦?朕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可敢要?”
“罪民万死不辞!”张献忠猛地抬头,眼中露出无限欣喜。
这是太上皇要重用自己!
赌对了!
“河南的高迎祥,你可知晓?”
张献忠一怔,道:“罪民听说过,河南的流寇高迎祥本是陕西流民,如今在河南劫掠宗室诸王,是朝廷心腹大患之一。”
刘若愚在一旁憋着笑。
朱由校道:“哦?你觉得朕能容忍着这心腹大患在中原大地肆虐?”
张献忠咬咬牙道:“罪民愿意带着本部前往河南平贼,这高迎祥既然是陕西人,打仗多半也是陕西流贼这一套,罪民最是谙熟。”
朱由校笑道:“朕不要你帮朕平贼,朕的话你没有听懂,你觉得朕能容忍高迎祥在河南如此嚣张自在吗?”
张献忠瞪大了眼睛,心下霎时便明白了七八分。
原来,高迎祥是太上皇的棋子!
那么——
张献忠道:“罪民愿意做陕西的高迎祥!”
朱由校冷冷道:“胡说些什么,朕会放任流寇劫掠自家的亲戚吗?”
张献忠愣住。
“朕适才和你提过高迎祥吗?”
张献忠又一怔,却反应极快,忙道:“高迎祥是何人?罪民从未听过!”
朱由校没有看张献忠,而是对曹文诏和李自成道:“陕西宗室,盘踞日久,田连阡陌,富可敌国,于国于民,已是赘疣,光是秦王一系的郡王,在西安周边诸县之中,便势力极大。”
曹文诏和李自成点头附和,朱由校却看向张献忠道:“张献忠,你可愿归降?”
张献忠更愣了,磕头如同捣蒜:“罪名当然愿意归降!”
朱由校的眼神意味深长:“张献忠,你能保证归降后带着你那一千馀人不会在两日后擅自离开新军大营吗?”
张献忠大声道:“罪名万死不敢!”
朱由校叹了口气道:“为何不敢?曹总兵对你疏于看管,杨参将拦阻不急,又有什么不敢?”
张献忠这才明白了太上皇话里的意思,忙道:“罪民敢——敢的。”
曹文诏和李自成一同大笑。
朱由校点了点头道:“朕只给你一次机会。”
张献忠心中一凛,明白,这是太上皇对他的警告。
虽然是奉旨造反,但办完事之后,该老实做人还是得老实做人,不忠心耿耿就只有死路一条。
其实,说实话,能当官军能吃饷,又有几个人真愿意做流寇呢?
尤其是张献忠这种有带兵打仗才能得人。
“记住,你从未见过朕,朕也从未对你说过任何话。”
张献忠又磕了几个响头,才出了门。
张献忠刚走,李自成尤疑片刻,还是对朱由校说道:“皇爷,末将以为,这张献忠有虎狼之相,生性善变,不可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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