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朱由校的话,高迎祥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朕说了,这河南地界,该杀之人,又何止一个员外?
朕要你,带着些信得过的流民兄弟,再配上朕拨给你的人,重操旧业!给朕在这河南地界,再走一遭!”
高迎祥心思活络,明白了六七分。
朱由校继续道:
“不过,这次的目标,不是小鱼小虾。河南境内,为富不仁、囤积居奇、劣迹斑斑的豪绅大户,多了去了。
骄奢淫逸、盘剥地方的藩王郡府,比如那周王一系的郡王,遂平郡王、鲁阳郡王、颍川郡王……也数不过来,足有五十多家,皆在你等扫荡之列!”
高迎祥心脏狂跳,这位太上皇是要借他这把“流寇”的刀,来清理河南的积弊!
那些郡王,数量众多,太上皇碍于宗室情面,不好亲自出手赶尽杀绝,便要他高迎祥来做这把沾血的刀!
这是驱虎吞狼,也是借刀杀人!
朱由校确实是这么想的。
老周王献出家产,进京做了大宗正,给足了朱由校的面子,他再亲自收拾周王一系的郡王,就显得太不厚道了。
虽然朱由校不在意名声,但表面文章,该做还是得做的。
杀人时下手狠,和杀人时记得戴手套,并不矛盾。
“可是……各地官府、卫所兵……”高迎祥迟疑道。
“朕会派一队厂卫精锐与你同行,他们自会处理与官府相关事宜。你只需专心做你的流寇头领便可。”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记住,你等是流寇,是乱民,与朝廷,与朕,毫无干系,你的人若是杀了不该杀的百姓,沿途奸淫了民女,朕留在你身边的厂卫,自会拿你问罪。”
高迎祥心中凛然。
但他想起庙里的卜卦。
难道,大吉之兆,应在此处?
高迎祥深吸一口气,重重磕下头去,声音嘶哑却坚定:“草民……遵旨!”
李国兴在一旁听着,纵使见惯了朱由校的手段,也还是佩服不已。
太上皇的手段,当真狠辣果决,借流寇之手清理地方,既能达成目的,又能将污水泼于“乱民”,保全天家颜面。
朱由校看向李国兴:“国兴,你给高迎祥挑的人,要机灵,要狠辣,更要忠心。高迎祥这把刀,要用得好,也要看得紧。”
朱由校挥挥手,李国兴便领着高迎祥退了下去。
数日后,一伙约五六百人的“流民”队伍,悄然离开了洛阳城西的聚集地。
他们衣衫比寻常流民略显整齐,兵器也多了些制式的腰刀、弓箭,混杂在那些竹矛镰刀之中,但并不十分显眼。
队伍的内核,仍是高迎祥及其手下百馀名历经潼关之战的陕西老弟兄,只是多了上百名沉默寡言、眼神锐利的新面孔。
这些人,便是李国兴精心挑选的锦衣卫精锐,为首的是一名姓赵的百户。
他们脱下飞鱼服,换上破旧衣衫,脸上也刻意摸了灰土,但那挺直的脊梁和行走坐卧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军纪,还是与寻常流民迥异。
高迎祥心知肚明,这些人既是助他成功的利器,也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离了洛阳,高迎祥依照朱由校暗中授予的名单和图册,率队向南,进入汝州地界。
名单之上,第一个目标,是汝州鲁山县的鲁阳郡王府。郡王朱肃决,万历四十六年袭爵,在鲁山一带横行不法,民怨极深。
是夜,月黑风高。鲁阳郡王府邸戒备森严,墙高沟深。
高迎祥并未急于强攻。他先派了几个机灵的手下,扮作更夫乞丐,在王府周围逡巡数日,摸清了护卫换岗的规律和府内大概布局。
“赵爷,墙高兵多,强攻不太容易。”高迎祥指着简陋的草图,沉声道,“我观其西侧角门,临近马厩,守备相对松懈,且入夜后,运送草料的车辆由此进出,或有可乘之机。”
赵百户点头:“高大哥所言极是。我有一计,或可智取。”
“赵百户请讲。”
“可选数名身手利落的兄弟,藏于空草料车中,待其运入府内,里应外合。
同时,可在府邸东墙外堆放柴草,泼以火油,子时三刻,一齐点燃,制造混乱,吸引护卫主力。届时,西角门内应外合,大事可成。”
高迎祥眼中精光一闪,补充道:“此计甚妙!但点火之人需格外小心,得手后立刻远遁,不可恋战。
另外,挑选入府的兄弟,须是胆大心细之辈,不仅要开角门,若能趁机控制马厩,放出马匹制造更大混乱,则更佳。”
计议已定,众人分头准备。一日后,一切就绪。
子时刚过,一辆满载草料的大车吱呀呀驶向王府西角门。
守门护卫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一番,用长矛捅了捅草堆,未觉异常,便挥手放行。
他们万万想不到,草堆深处,藏着五名摒息凝神的悍勇流民和一名精于袭杀的锦衣卫。
马车驶入不久,王府东墙外忽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示警的锣声凄厉响起,府内顿时一片大乱,呼喝声、奔跑声不绝于耳,大部分护卫都被吸引往东侧。
就在此时,西角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那名锦衣卫探出头来,打了个手势。
早已埋伏在暗处的高迎祥低喝一声:“动手!”一马当先,率众冲入府内。
按照预定计划,入府的几人已趁机打开了马厩,受惊的马匹嘶鸣着四处狂奔,进一步加剧了混乱。
高迎祥目标明确,直扑内府。
鲁阳郡王朱肃决刚从睡梦中惊醒,衣衫不整,正惶惶然指挥家丁抵抗,便被如狼似虎涌进来的高迎祥等人团团围住。
“尔等何人?胆敢袭击王府!”朱肃决色厉内荏地喝道。
高迎祥懒得与他废话,马刀一挥,冷冷道:“杀!”
乱刀之下,郡王倾刻殒命。
临行时,高迎祥专门问过朱由校,要不要对太上皇这些亲戚手下留情,朱由校的答复很简单:“与朕无关。”
既然无关,高迎祥便管不了许多了。
抄掠随即展开,大量的金银珠宝、粮食布帛被登记造册封装,准备由锦衣卫秘密运走。
也有试图抵抗的豪绅大户,庄墙坚固,乡勇众多。
面对此类目标,高迎祥更显其边军老兵的谋略。
一次,面对一座倚靠山势、易守难攻的庄子,他并不强攻,而是派人数日切断了庄子的水源,又让手下在山下鼓噪佯攻,消耗守军精力士气。
同时,他让赵百户派人混入被寨子驱赶出来的佃户之中,散播流言,称大队流寇即将过境,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寨内人心惶惶之际,高迎祥再让手下弓箭手将劝降书射入寨中,言明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如此软硬兼施,不过三日,寨门便从内部打开,乡勇溃散,首恶被擒。
偶尔,他们也会遭遇地方卫所官军的巡哨。
每当此时,高迎祥便令队伍故作惊慌,状似流民。而赵百户则会独自上前,亮出一面腰牌,与带队的军官低声交谈几句。
那些军官初时还气势汹汹,待验过铜牌,听罢言语,顿时脸色大变,态度变得恭谨甚至徨恐,随即便会带着兵马“追剿不力”,悻悻退去。
他们这支“流寇”,专挑那些名声狼借的郡王、豪强下手,行动迅猛,消息灵通,每每都能赶在大队官军合围之前远遁。
抢得的钱粮,绝大部分上缴,小部分自肥,偶尔也会将一些陈粮旧布,散给沿途真正的穷苦百姓,竟也博得些许“义寇”的名声。
遂平郡王、颍川郡王、永安郡王、通山郡王、乐陵郡王、安丘郡王……周王一系的五十多位郡王,以及众多平日为恶乡里的豪绅大户,全都闻风丧胆,寝食难安。
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伙“陕寇”为何对他们的情况如此了解,行事为何如此精准狠辣?
有门路的,纷纷收拾细软,连夜逃往省城开封,或是托关系寻门路,想方设法要离开河南这是非之地。
没门路的,则只能紧闭门户,加固院墙,惶惶不可终日。
而那些真正的贫苦百姓,以及无数等待分田的流民,则在暗地里拍手称快。
洛阳福王府中,朱由校听着刘若愚和李国兴的禀报。
“皇爷,高迎祥等已扫荡汝州、南阳府北部三县一州,破鲁阳郡王府、颍川郡王府等郡王府三座,豪绅大户二十馀家。获金银折银约百万两,粮秣无算。沿途散发贫民、流民之粮,约数千石。”李国兴禀道。
“各地宗室、豪绅怨声载道,纷纷上书省府,请求派兵围剿。亦有大量富户举家迁徙,河南物议沸腾。”刘若愚忍不住补充道。
“物议沸腾?朕要的就是这潭水沸起来!不死水,如何养新鱼?那些郡王、豪绅,平日里吸食民髓,何曾想过物议?如今知道怕了?晚了!”
他看向李国兴:“高迎祥那边如何?”
李国兴道:“回皇爷,高迎祥行事果决,颇有谋略,并非一味莽撞之辈,赏罚分明,颇得部下拥戴。
对身边的锦衣卫也算躬敬,未有不臣之举。所得财物,皆按规矩分配,未有贪墨。”
朱由校点点头,心道:“陕西也需要这么一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