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塬上,一支望不到头的队伍,如同受伤的巨蟒,在干涸破碎的大地上艰难蠕动。
这是从陕北安塞等地汇聚而来的流民。
男女老幼,衣衫褴缕,大多面黄肌瘦,眼神中混杂着绝望和麻木。
他们在向东迁徙。
只因为有人从河南传来消息:洛阳福王,田地可分。
将信将疑,却也是不得不信。
哪还有别的生路?
队伍前方,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的中年汉子,腰间别着一把马刀,正默默注视着蜿蜒的队伍。
他叫高迎祥,是这支上万流民队伍实际上的首领。
高迎祥曾是延绥镇的边军。
但欠饷长达一年,上官层层盘剥,兄弟们连糠菜都吃不饱。
看着同袍冻饿而死,看着将领依旧花天酒地,他一怒之下,带着几个过命的兄弟,当了逃兵,回到了安塞老家,想靠着几亩薄田过安生日子。
然而,老天爷不给人活路。
连年大旱,赤地千里,蝗虫过境,颗粒无收。
官府催科的胥吏却比蝗虫还狠。
终于,在最后一个孩子饿死在他怀里之后,他砸碎了家里的破锅,拎起当年从军营带走的马刀,对同样活不下去的多亲们低吼道:
“待在这是死,走出去,或许还有条活路!”
于是,他成了流民。
他也听说陕北正在招兵,据说能发满饷,可惜,他做过逃兵,生怕东窗事发被斩首示众。
凭借着当过边军的见识和一股子敢打敢拼的狠劲,他很快在混乱的流民队伍中树立了威望。
他约束队伍,不许内斗,有限的粮食尽量优先照顾妇孺,对付小股官军或地主豪绅时,他总能带着青壮冲在前面。
但高迎祥不想学那白水王二真拉起大旗造反。
他知道手底下这些人的斤两。
陕北既然在练新军,收拾王二那些人,也在转瞬之间,他高迎祥,还不想在陕西就成为朝廷眼中的靶子。
不如为这些人再找一条活路。
河南,便是不错的去处。
若真有田地可分,大家便好好种田,高迎祥凭借此时积累下的威望,也大有可为。
若没有田地可分,在河南造反,中原之地,哪怕是劫掠大户,也比在赤地千里的陕西更有收益。
东行的路上,艰辛难以尽述。
饿殍枕借,易子而食,都不必说。
不断有人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瘟疫时而在队伍中蔓延,带走更多孱弱的生命。
但高迎祥咬着牙,带着队伍往前走。他杀过依然作威作福、紧闭寨门不肯施舍一碗粥的士绅大户,抢过他们的粮仓,分给饿得奄奄一息的流民。
他也避开大队官军,尽量不与朝廷正面冲突。
他的目标很明确,活下去,带着更多的人活下去,去河南,去分那些据说多到没边儿的福王田地!
这一日,队伍行至一处荒废的村落歇脚。
探路的老兄弟带回一个消息。
前方三十里,有一个张姓大户的庄子,囤积了不少粮食,但庄墙高厚,有数百乡勇守卫,此前几股小流民队伍想去借粮,都被打了回来。
流民中顿时一阵骚动,目光都集中到了高迎祥身上。
高迎祥沉默地磨着他的马刀,刀刃在磨石上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音。
他抬起头,看向围拢过来的老兄弟们,又看了看远处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流民。
“咱们是去求活,不是去当土匪。”
他声音沙哑,“但要是有人堵着咱们的活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做边军时才有的戾气,“那就是找死。”
当夜,高迎祥亲自挑选了二百名最精悍的青壮,带着简陋的武器,如同暗夜中的群狼,扑向了张家庄。
没有呐喊,没有火光。只有利刃割破喉咙的细微声响,以及乡勇在睡梦中被解决的闷哼。
高迎祥如同鬼魅,翻越高墙,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哨兵,打开了庄门。
战斗短暂而残酷。
面对这些从地狱里爬出来、只为求一口吃食的亡命之徒,养尊处优的乡勇不堪一击。
高迎祥亲手砍下了那张姓士绅的脑袋,悬挂在庄门上。
庄门大开,粮食被一袋袋搬出。
越过潼关,进入河南地界,景象似乎并未立刻好转,但空气中仿佛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水汽,对于久旱的陕西流民来说,这似乎便是生机。
关于“福王田产充公,分给陕籍流民”的消息也越来越确切,甚至看到了官府张贴的告示。
尽管大多数流民不识字,但总有识文断字的人磕磕绊绊地念出来,每一次宣读,都能在队伍中引起一阵压抑不住的激动。
队伍更加庞大,不断有从其他方向导入的陕西流民。
高迎祥的压力也更大了。他必须约束队伍,不能发生大规模抢掠,以免触怒河南官府,坏了分田的大事。
他派出手下的几个老兄弟,分头维持秩序,处理纠纷,俨然已有了几分行军法度的模样。
终于,远远的,看到了洛阳城巍峨的轮廓。
流民队伍在洛阳城外指定的局域聚集,人山人海,喧嚣鼎沸。
官府设置了临时的登记点,胥吏们忙碌着,态度说不上多好,但至少没有驱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期待。
高迎祥带着几个内核兄弟,挤在人群中,等待着登记。
他看着那些穿着官服的人,眼神复杂。他曾是朝廷的兵,如今是朝廷眼中的“流寇”,而现在,却要依靠朝廷的新政来获取安身立命之地。
轮到他们这一片局域登记时,负责的小吏抬头瞥了他们一眼,或许是看高迎祥气度不凡,身后几人也都带着煞气,语气倒也还算客气。
“姓名?原籍?家中丁口几何?”
高迎祥一一回答。
小吏记录着,又道:“按新政,每丁可分田十亩,荒地十五亩。尔等可自行选择地块,但需登记造册,不得重复冒领,不得私下转卖……”
正说着,旁边另一个书办模样的官员似乎嫌进度太慢,对着小吏呵斥道:“磨蹭什么!后面那么多人等着!差不多就行了,些许细节,日后再说!”
那小吏唯唯诺诺,便要草草了事。
高迎祥眉头一皱。他历经苦难,深知这“些许细节”日后可能便是天大的麻烦。
他沉声道:“这位大人,还是按规矩问清楚为好。我等远道而来,只为一块安身立命之田,不想日后生出事端。”
那书办被打断,有些不悦,上下打量高迎祥:“你是什么人?此地岂容你置喙?”
高迎祥身后一个脾气火爆的老兄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你……”
高迎祥抬手拦住他,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书办,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等是来分田的灾民,也是大明子民。朝廷既有明旨,自当按旨意办事。若大人觉得我等不堪为大明子民,那我等即刻便走。”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周围原本喧闹的流民也渐渐安静下来,目光都聚焦于此。
那书办被高迎祥的气势所慑,又见周围流民眼神不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嘟囔了几句,却没再阻拦。
小吏松了口气,继续详细询问登记。
……
朱由校的御驾抵达洛阳福王府,并未大张旗鼓。
查抄福王府的收获,以及初步清点出的田产数目,触目惊心。
这头“皇猪”在河南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在掘大明朝的根基。
而河南本地官场的阳奉阴违,也让他深感改革之难。
初到洛阳,他便带着许多厂卫便装出了洛阳城,想去亲眼看一看流民分田的实际情况。
城西指定的流民聚集区,人声鼎沸。
看着那密密麻麻、面有菜色却眼含希望的流民,朱由校心中百感交集。
这些都是他的子民,被天灾逼得背井离乡。
若能因这分田之策得以安顿,便是善政,也能为日后清理其他藩王、勋贵田产开个好头。
他信步走着,观察着登记点的秩序。
就在这时,前方一阵小小的骚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见一个登记点前,一个身材高大、气质沉稳的汉子,正与一名书办模样的官员对峙。
那汉子言语不卑不亢,竟逼得那官员气势渐弱。
周围流民都安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信服。
朱由校停下脚步,远远观望,对刘若愚说道:“去给朕问问,是什么人?”
少顷,刘若愚回报:“回皇爷,那人叫高迎祥,是这伙流民领头的。”
朱由校一怔。
高迎祥?
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