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松江府码头,漕船林立,帆樯如云。
官营工坊的第一批准备尝试运往宁波,试探海路的大宗丝绸,已经打包完毕,堆放在码头上。
负责此事的是一名原张氏织坊的小管事,名叫赵贵,因熟悉漕运被陈四举荐而来。此刻,他正与一个满脸横肉的漕帮小头目交涉,脸色十分难看。
“刘把头,这运费……昨日不是说好每担二钱银子吗?怎么今日又涨了?还要三钱五分?而且还要等至少十天才能排到船?”
赵贵强压着怒火问道。
那刘把头抱着膀子,斜眼看着赵贵,皮笑肉不笑地说:
“赵管事,此一时彼一时嘛。如今水道不太平,听说有水匪出没,风险大了,运费自然要涨。而且,你看看这码头,多少船等着运货?
别人家的货都排着队呢,陆家谈家的货都没送走,总要讲个先来后到吧?”
“水匪?松江到宁波这段水道,何时闹过水匪?”
赵贵质疑道:“再说了,我们这是官府的货,就不能优先安排?”
“官府的货?”
刘把头嗤笑一声:“官府也得按规矩办事不是?漕帮有漕帮的规矩。要不……你们自己去雇民船?不过我可提醒你,这季节,民船可不好找,价钱嘛,只怕比我们还要贵上几分,安全嘛……那就更没保障了。”
赵贵知道这是故意叼难,却又无可奈何。
漕帮势力盘根错节,掌控着内河运输的命脉,就连官府有时也要让其三分。
他试图找其他漕帮把头,得到的答复大同小异,不是运费奇高,就是需要漫长等待。
陆路同样不畅。
官营工坊尝试组织车队,将丝绸运往邻近的苏州、嘉兴等地销售。
然而,车队一出松江地界,就屡屡遭遇意外。
不是桥梁“恰好”损坏,需要绕远路,就是遇到官差“严格”盘查,耽搁行程。
甚至还有地痞流氓在沿途骚扰,虽未造成大的损失,却极大地拖延了时间,增加了成本和人手负担。
背后,自然是那些大商号的影响力在发挥作用。
他们与漕帮高层、乃至沿途的地方官吏、豪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需要明着对抗,只需要一些暗示和打点,就足以让官营工坊的货物举步维艰。
“世子,陆路漕运,皆被掣肘。”
涂文辅色铁青:“漕帮坐地起价,陆路障碍重重,我们的丝绸,几乎被困死在了松江!运输成本比预估的高出了一倍不止!这样下去,就算织出再好的丝绸,运不出去,或者运出去成本太高,也毫无竞争力可言!”
朱聿键点点头,他刚刚收到朱由校的手谕,太上皇要出手了。
……
除了手谕外,朱由校批给了朱聿键一百万两银子。
这银子,正是从松江张家刚刚抄没来的。
朱聿键随即以钦差大臣身份,公开宣布成立“市易司”,由老精通商务且可靠之人负责,直接以官价大量收购生丝、颜料等原料,并承诺以白银支付。
这一举动,立刻打破了原料市场的僵局,那些原本囤积居奇的商人,见官府动真格,且真有白银流入,开始动摇。
而在魏忠贤的遥控和涂文辅的配合下,厂卫缇骑四出,根据暗中查访的线索,直扑苏州,“汇通钱庄”总号。
王仁甫正在库房内悠闲地盘点着地窖里堆积如山的银锭,盘算着这次银荒能让他低价吞并多少中小商户的产业。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和甲胄碰撞之声。
“你们干什么?这里是汇通钱庄!还有没有王法……”二掌柜的呵斥声戛然而止。
库房厚重的大门被轰然撞开,一队锦衣卫冲了进来,为首百户亮出腰牌,冷喝道:
“奉旨查案!王仁甫涉嫌恶意囤积白银,扰乱市面金融,证据确凿!拿下!查封所有帐册、库银!”
王仁甫脸色瞬间惨白,瘫倒在地,口中兀自强辩:
“冤枉!小人只是正常经营……我要见董公!我要……”
“带走!”百户毫不理会,挥手让人将其锁拿。
同时,锦衣卫开始清点库房内远超正常储备的白银。
类似的场景,同时在杭州“永昌号”背后的金主家、松江几个参与囤银的豪绅府邸上演。
朱聿键雷厉风行,将查抄的部分白银直接注入市易司,用于平抑物价和向官营工坊及合作商户借银。
同时,他将王仁甫等人的罪行张榜公布,明确其“扰乱国计”之罪,并宣布将其家产抄没,当街问斩。
这一系列组合拳,效果立竿见影。
市面上的白银仿佛一夜之间又“流通”了起来。
至于官营工坊的信誉问题,朱聿键也按朱由校的吩咐开始布置。
朱聿键唤来陈四,吩咐道:
“第一,你立刻去寻访松江最好的刻印工匠,不惜重金,研制新式官印。要求必须采用多层套色,层次分明,难以仿冒。
更要添加暗记,就用你们织工最熟悉的‘八宝四合’云纹,将其最细微的转折处,做极精妙的改动,此暗记只传内核工匠。新印即刻启用,旧印之作一律召回。”
“小人明白!定让他们仿无可仿!”
“第二,设立‘官丝鉴验处’。在松江府各主要市集,搭建凉棚,悬挂‘真伪官丝,立辨分明’的横幅。派老成可靠的工匠与识文断字的书吏坐镇,免费为往来客商鉴定。不仅要看印,更要当场演示。
取真丝与伪丝各一束,当众以水火试之。真丝色泽牢固,遇水不退,近火卷曲而不起焰;伪丝必然原形毕露!再以韧度测试,让百姓亲手拉扯,感受差异。事实,是最好的辩词。”
“王爷此计大妙!让百姓自己看,自己摸,比我们说破嘴皮子都管用!”
朱聿键摆了摆手,又朝右上方拱手道:“这都是太上皇的安排,太上皇人在南京,却对松江之事洞若观火,妙策频出,真乃尧舜禹汤再世。”
陈四并不觉得朱聿键是在拍马屁。
涂文辅也点了点头。
都是事实啊。
“第三,”朱聿键看向涂文辅,“涂公公,‘织造技艺大比’之事,由你督办。就在府衙前广场搭建高台,广发告示,邀请全城百姓观礼。
要让所有人亲眼看看,我官营工坊的工匠,是如何从精选湖州上等生丝,到使用苏木、茜草等正统植物染料,再到操作改良织机,织出这寸锦寸金的云锦苏绣。
将收缴的劣质‘官丝’与我们的精品并列悬挂,任由品评!”
涂文辅应道:“咱家定将这擂台打得热热闹闹,让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第四,开放工坊,欢迎监督。择日开放东南隅那座最新建的工坊,允许士绅、商户乃至普通百姓,经登记后入内参观。
让他们看看,窗明几净,通风透亮,工匠衣衫整洁,饮食有度,再无鞭笞叱骂之声,只有织机札札之音。我们要用这堂堂正正之师,破那阴沟里的污秽之言!”
命令下达,整个官营工坊系统如同精密的器械般运转起来。
数日后,新官印启用,复杂绚丽的色彩和隐含的独特云纹暗记,立刻让之前粗糙的仿印相形见拙。
各市集的“鉴验处”前排起了长队,好奇的民众和谨慎的客商带着丝绸前来验证。当工匠们当场将伪丝扯破,或将真丝置于小火上灼烧散发出焦味时,人群中不时发出阵阵惊呼和赞叹。
府衙广场的“织造大比”更是盛况空前。
高台上,数十名精选出的工匠各展绝技,选丝如雪,染缸溢彩,织机鸣响。
尤其是当一匹匹光泽流转、图案精美的官营丝绸从织机上取下,与旁边那色彩灰暗、质地稀疏的伪劣品对比时,高下立判。
围观百姓议论纷纷,原先的疑虑在事实面前冰消瓦解。
“我就说嘛,官家办事,还能差了?”
“看看这颜色,这手感,张家以前最好的货也不过如此!”
更让一些观望的士绅触动的是工坊开放日。
他们走入宽敞明亮的工坊,看到的不再是面黄肌瘦、神情麻木的奴工,而是面色红润、专注操作的工匠,甚至还有专门供工人歇息休憩的茶室和供应热食的灶间。
墙上张贴着《工匠章程》,明确写着工价、工时和奖惩。
水陆两路的封锁,则最难迅速破解的一环。
朱聿键知道,在漕帮和沿途地方势力根深蒂固的情况下,强行打通原有渠道,不仅成本高昂,而且容易引发更大的冲突和反弹。
朱由校写给他的手谕言及此事,却只有一个字:
“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