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希孟闭目深吸了口气。
杖责四十,和斩首也没多大分别了。
大明朝的廷杖,是有猫腻的。
锦衣卫得令行刑,常会接到密语。
分两种,“用心打”和“着实打”。
用心打,顾名思义,是打板子上要用上几分心思,施杖者用了心,受杖者才有机会留下一条命。
这种情况,要么是皇帝本身就不想对受杖者下狠手,要么是受杖者财大气粗,知道难逃一劫,早早地买通了皇帝身边的宦官和锦衣卫。
着实打,就是卖力打,不光要打出个皮开肉绽,还得打出个筋骨全断。
要知道,廷杖用的木棍,可不是寻常木棍。
那是包了铁皮,铁皮上还有倒钩的木棍。
拿着这玩意儿往人身上扎扎实实地招呼几十下,轻则残废拄拐,重则和阎罗王会面。
朱由校吩咐让吴三桂他们来打,本意是让讲武大学堂的学生们和文管之间打上一个死结,但姚希孟他们此时想不到这一层。
姚希孟想到的是,这些年轻力壮的军汉,有上阵杀敌的历练,却没有打板子的经验,下手自然不知轻重,或者说,是只知重而不知轻。
他即将承受的显然是“着实打”,还可能比一般意义上的“着实打”还重上几分。
二十杖,身子骨强健的多半还能活命,四十杖,就只能让家人准备棺材了。
但这姚希孟倒还算是一条硬汉。
明知将死,姚希孟也不喊冤不求饶,惊惧不安的神色转瞬消失,朗声道:
“臣姚希孟谢太上皇陛下。”
说完,脸上还露出得意之色。
朱由校摇摇头,轻笑一声道:
“别给朕来这一套,朕最烦的就是沽名钓誉之辈,朕打你,不是要成全你,就是单单纯纯地要打你,打你不分是非,打你听人唆摆。”
姚希孟被朱由校看穿了心思,也不再多言。
骆思恭吩咐锦衣卫给吴三桂等人递了栗木大棍,吴三桂和王朴他们见过此物,不以为意,李自成拿到手里,看着木棍身上包着的铁皮和倒刺,深吸了一口凉气。
李自成不由得心想,他冒名顶替的事情如果东窗事发,那被打上几十杖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但转念一想,东窗事发,能逃则逃,逃不了无非一刀而已。
想到此处时,锦衣卫已经把官员们按在了地上脱去了官服,李自成拿起大棒,狠狠地挥了下去。
李自成打的正是姚希孟。
第一杖的声音沉闷而结实,正落在姚希孟臀腿的交界之处。
姚希孟身子一僵,而后一缩。
剧痛和强烈的麻木感同时袭来,姚希孟想强忍住,保有一丝读书人的尊严,却还是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但他真的很硬气。
嚎了一嗓子,便忍住了一声不吭。
李自成有些好奇,心道:“是额打得不够重吗?”
他提气咬牙,第二杖、第三杖接连落下,一杖的力气强过一杖。
打到第七杖,姚希孟终于忍不住再度惨叫出声。
渐渐的,姚希孟疼得有些晕眩了。
起初,他还能清淅地感受到何为皮开肉绽,打到十几杖,他觉得,屁股已经不是自己的屁股了。
姚希孟想起自己寒窗苦读,想起金榜题名,想起在翰林院与同僚诗文唱和的风流岁月……他试图挣扎,但身子被死死按住,半分动弹不得。
其实,就算没有锦衣卫按着他,他也没力气再动了。
打了二十五六杖时,李自成看到周围其他同学已经行刑结束,听到众官员嚎叫之声比方才低沉了不少,略顿了一下。
他探了探姚希孟的鼻息,似有似无,若游丝一般。
朱由校沉静的声音传来:“继续打,打够四十杖。”
朱由校当然有同情心,他看到姚希孟被打得不成人形,也于心不忍。
但四十杖的命令是他下的,他就得让李自成遵守。
他是大明太上皇。
他说过的话,不能更改。
他既然要惩戒这些江南籍的官员,就得下狠手,就得拿姚希孟这个所谓的“领头人”做“表率”。
李自成挥舞着木棍继续行刑,打的时候,他想到了幼时欺负自己的地主乡绅,想到了路过驿站时抽过他一鞭子的七品京官,打得愈发起劲了。
没几下,姚希孟就断了气。
围观的生员和百姓,看到此情此景,大多面如土色,有几个胆小的,几度腿软,差点要站立不住。
他们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何为皇权。
如果说太上皇的慷慨之言,只是让他们觉得心中羞愧,此时面对姚希孟稀烂的屁股,他们则打心眼里明白了一件事:
跟谁对着干,都不能和老朱家兄弟对着干。
其实,这件事他们从出生时就该明白。
只是被百年来大明文官的得势迷昏了头罢了。
徐老夫人则早已瘫软在地,默不作声。
她知道,自己这次上京告御状,不是错招,而是天大的蠢招。
不但救不回儿子的性命,连徐家用了百馀年积攒下的产业,都将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方才的廷杖,不仅打在姚希孟等人的身上,更打在所有江南士绅的心头。
……
一日之间,太上皇正阳门外廷杖江南文官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
坊间甚至流传,说太上皇亲自拿着棍棒打了八旬老妪几十杖,简直是魔星降世,杀神下凡。
入夜,韩爌府中,内阁首辅韩爌、大学士钱龙锡、礼部侍郎钱谦益相对而坐。
这回,他们没唤来美姬相伴。
钱龙锡怒道:
“当众廷杖,羞辱士大夫,这……这简直是斯文扫地!国朝二百年,何曾有过如此酷烈之事!”
钱谦益想回一句“有的”,强忍住了。
他知道,姚希孟和钱龙锡私交甚好。
他更知道,姚希孟此次带头随徐老夫人闹事,正是听了钱龙锡的安排。
钱谦益面色阴沉道:
“太上皇态度之强硬,出乎意料。看来,魏忠贤圣眷未衰啊。”
钱谦益本想着,如果彻底斗倒了魏忠贤,黄立极和李标也得从内阁黯然出场,那他就有机会更进一步入阁了。
韩爌年高,以钱谦益在东林党内的名望,只要入阁,假以时日,必为元辅。
韩爌缓缓道:
“太上皇此举,意在立威。
然而,魏忠贤祸国殃民,结党营私,此獠不除,国无宁日!”
钱龙锡接口道:“明日早朝,我等当继续上疏弹劾!太上皇决意回护魏阉,难道皇上也是非不分?
老夫便以首辅之身,连络六部堂官,若是皇上也要包庇魏阉,非要致天下士绅于死地,老夫要让这六部公务,都难以为继!”
钱龙锡和钱谦益闻言,都心中一凛。
韩爌这是要破釜沉舟,将整个文官系统与皇权和阉党推向彻底的对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