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夫人领着一群人跪在宫门外时,崇祯不在紫禁城,而在西苑。
皇帝也用“避”字诀。
崇祯到了西苑之后,便发了半天的劳骚,朱由校一边听一边做自己的木工活儿,也没不耐烦,只问了一句话:
“领头的是谁?”
崇祯愣了下道:“是那江阴徐弘祖的八旬老母啊。”
“朕问的是那群摘了乌纱帽凑热闹的江南文臣,领头的是谁?”
崇祯看了眼王承恩,王承恩躬身道:“回皇爷,领头的是詹事府的右庶子姚希孟。”
名字很陌生,连这个官职,朱由校都没太深印象。
“右庶子是几品?”
王承恩回道:“从四品。”
“其他人呢?还是四品以上的吗?都是些六七品的小官吧?”
“皇爷明鉴,没有四品以上的官员了,大多是六七品的江南籍官员。”
朱由校对崇祯笑道:“朕还以为会是韩爌他们中的谁亲自领头呢。”
崇祯却没笑,他还是有些犯愁:“皇兄,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带着一群文官,身后还跟着一众从江南跟着跑来的生员,我看着,真有些犯怵。”
在兄长面前,崇祯往往会忘了称朕,仍以“我”自称。
说话间,朱由校已经雕好了一个黄花梨的小葫芦,交到崇祯手上道:
“五弟,看看你皇兄的手艺可有精进?这阵子忙着讲武大学堂的事儿,都没工夫捣鼓这些玩意儿。”
朱由校起死复生之后,崇祯常觉得兄长变得陌生。
但每次来西苑,朱由校都会给崇祯雕一件小木器。
仍和从前一模一样。
崇祯接过小葫芦,也觉得温润细腻,甚是可爱,说道:
“皇兄治国治军,木艺骑射,都是几百年难遇的天才。”
这一句,倒是诚意之言。
近一个多月以来,崇祯跟着朱由校一起筹办京师讲武大学堂,对朱由校的一言一行见得多了,心中对兄长的敬仰,是与日俱增,逐渐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天启七年之前,崇祯对朱由校是爱而不敬。
亲近归亲近,忠心归忠心,但他打心眼里会觉得兄长宠信魏忠贤是昏聩之行,身居皇位却眼看着大明江河日下而放任自流,整日以木艺自娱。
但如今,崇祯对兄长心里多了敬意,看着朱由校做的木工活儿,都觉得更顺眼了。
崇祯把玩着小葫芦,坐在榻上喝了杯热茶,却见朱由校从罗汉床起身道:
“五弟,你今日午膳就待在西苑,朕让你那皇嫂做些可口的小菜,好生款待于你。朕就不陪你了。”
崇祯刚要答应,听到朱由校最后这一句,一怔,问道:“皇兄要去何处?”
朱由校拍了拍崇祯的肩膀道笑道:
“你躲在了朕这西苑,朕不得替自家兄弟平了家门口的烦心事儿吗?”
崇祯象个少年般露出有些羞赦的笑容。
朱由校吩咐刘若愚道:“到讲武大学堂喊吴三桂来,让他带上些学生一起到正阳门外候命。”
说完,朱由校又对崇祯说道:“记着,你不必露面,脏手的事儿朕来做,朕做完了,再由你来下旨安抚那些只会哭唧唧的文人。”
崇祯霎时间明白了些什么。
似乎,当初皇兄起死回生之时,“太祖皇帝”所做的安排,正是为了此时此刻。
……
正阳门外。
“贱妇江阴徐门王氏,状告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太监魏忠贤,构陷无辜,罗织罪名!纵容厂卫,祸乱江南,草菅人命,意图激起民变,动摇国本!”
京师处于北地,一入九月,天立马便凉了下来。
秋风萧瑟,吹在她单薄的身子上,单衣飘起,愈显得凄凉。
在围观人群看来,徐老夫人在喊着些什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个八旬老妪,跪在皇城正门之外,白发凌乱,还手捧着血书高声振臂疾呼。
她身后那数十名把乌纱帽放在一旁的文官,更是有种“虽千万人吾往矣”般的壮烈赴死之感。
上百名的江南生员,千里赴京,一路上没半日停歇,如今跪在此处,更是个个面有风霜一色,但眉宇间正气凛然,让市井中的小童看了,都不敢直视。
议论声、惊叹声、咒骂声、唏嘘声,顿时不绝于耳。
舆论是最容易被操控的。
甚至很多时候,都不需要去操控,只需要摆出足够吸睛的场景,舆论就会跟着你塑造出的风向去走。
一时间,众人纷纷对徐老夫人报以同情,嘈杂之声似乎在冲击着巍峨的宫墙。
他们并不知道徐老夫人是何许人也。
更不知道徐老夫人那位被魏忠贤抓进大牢的儿子犯了什么罪。
自然也不会知道那个投井的丫鬟菱角,生前受到了何等屈辱。
姚希孟等人听到有百姓附和,更是精神一振,纷纷以头抢地,如排练过一般朗声齐呼:
“臣等泣血恳请陛下圣察,请诛魏珰,以正国法,以安天下!
清除阉党,肃清朝纲,还我大明朗朗乾坤!”
只见那些江南生员手里个个拿着一张大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魏忠贤和阉党在过去几年里干过的罪行。
有真有假。
总之是罪孽滔天,罄竹难书。
凡遇过路之人,生员们就把罪状一条条念给对方去听。
耐心听完的不多,大多是听了个开头便摆手而去,还有没等生员开口就一把推开,甚至开口便骂的。
但有些好事者,听了两句,便也义愤填膺地添加了人群之中。
一两个时辰过去,人群愈发庞大,正阳门外,被堵得水泄不通。
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就站在正阳门后,身边几个穿着飞鱼服的千户,急得团团转,不停请示骆思恭问是否需要有所行动,骆思恭只说不急。
忽的,马蹄声响起。
一队骑兵扬尘而来。
马上之人,都是二十岁左右年纪,全都身穿新衣新甲,一身绯红,锦衣卫们看到来人这身行头,一脸的艳羡之色。
这是京师讲武大学堂的学生。
他们是大明军中翘楚,是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
领头之人身材魁悟,年纪虽轻,眼神锐利,面带沉稳之色,正是吴三桂。
李自成王朴曹变蛟等人,跟在吴三桂后头,一众大汉下了马来,鹰扬虎视,气势非凡,全都站在了宫门之前。
他们象是一道铜墙铁壁,霎时间,便将宫禁威严与市井嘈杂隔开。
徐老夫人的哭喊声,一众文臣的高呼声,都为之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