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弘祖,号霞客?
朱由校看着魏忠贤从江南发来的急信,又撞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熟悉名字。
前世他囫囵吞枣地读过《徐霞客游记》,便对徐霞客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徐霞客除了对名山大川的特征风貌都有详细描绘,对自己的旅行日常也毫不讳言。
尽管,他的很多日常,基本上可以和黑料划等号。
比如登山时强逼民夫抬轿,结果当地的青壮年跑掉了,他就找来妇女儿童给他当劳役,有时候,甚至连老人残疾人都不放过。
提到强迫老人给他干活的时候,徐霞客洋洋自得,说自己是怎么做到让老人不得不服从的呢?很简单,老人怕他用鞭子打自己的儿孙,最绝的是,老人的儿子还是个瘸子。
这都是徐霞客自己写在书里的。
当然,徐霞客多半并不会觉得这些事儿都什么大不了。
几百年后,也一定会有人在看到徐霞客这些事迹时说一句“历史局限性”来为他辩解。
朱由校不同意。
古人的确有尊卑贵贱之分,剥削与被剥削那点事儿,数千年不变。
朱由校自己身为太上皇,高高在上,非要扯什么人人平等,那更是双标。
但他始终认为,不为非作歹,不欺凌弱小,是为人的底线。
任何朝代,皆是如此。
王子杀人,大多数时候确实不会与庶民同罪。
但这不意味着,当了王子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杀人,还可以用一句“历史局限性”取得豁免权。
得知第一个撞在魏忠贤刀口上的江南大地主,竟然是徐霞客,朱由校觉得,十分合理。
魏忠贤的信里,也写了自己在寿宴上掌掴高家子棒打顾家郎的事情。
看到此处,朱由校虽然暗叫“打得好”,却也不由得眉头皱起。
该来的,总会来的。
……
徐弘祖被魏忠贤扔到江阴县的大牢里,已有五日。
魏忠贤住在县衙后院,这五日没一天安生过。
全江南的生员士子仿佛都不用读书了,一拨一拨的,轮流包围着江阴县衙,他们扯着白底黑子的大布,上书八个大字:
魏阉巨恶,祸国殃民。
“干爹,要抓上几个打板子吗?”涂文辅一边给魏忠贤按头,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必了,打不完的,咱们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便是,别掉进了有心人给咱们设的陷阱。”魏忠贤没睁眼。
“是,徐家那老虔婆醒来了。听回禀,徐宅派了许多家丁出门送信,都被咱们的人扣下了。”
“都是送给谁的?”魏忠贤还没睁眼。
“儿子看了,是那老虔婆亲笔所书,一封给苏州顾秉谦,一封给京师韩爌,一封给松江董其昌,还有一封,是送到南京的,署名是魏国公府。”
魏忠贤睁眼起身道:“扣下做什么?都让送出去。”
涂文辅迟疑道:“这……”
魏忠贤道:“咱家动这江阴徐氏,本就是要打草惊蛇。徐氏是豪绅,却不是高族,说句难听的,这就是只肥羊,咱家不帮太上皇给他吞了,迟早也会被那些真正的高门大户盯上。”
涂文辅点头称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魏忠贤哈哈一笑道:“你这小子,读了几本书还文绉绉的。韩爌这些朝臣,得让陛下自己去办,松江的董其昌,有官身,咱家得自己去会,魏国公世代勋贵,也不是好对付的,倒是那顾秉谦……”
说到顾秉谦,魏忠贤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说道:
“好一个顾秉谦啊!这老货,欺上瞒下,明面上当着咱家的狗,背地里却与东林党那些人纠缠不清,让我给江南大族免税减税,差点让太上皇为此要了咱家老命!”
当初顾秉谦以七十高龄毛遂自荐于魏忠贤门下,饶是魏忠贤从不以品德论英雄,心里都对这顾秉谦有几分嫌弃。但他还是重用了顾秉谦。
一是这顾秉谦确实好用。年纪大,在朝中的关系也就深,为阉党开枝散叶,是一把好手。
二则更为重要。顾秉谦是苏州昆山人氏,谄媚于魏忠贤之前,是江南士林中数得上号的名流重臣,他虽然从来不被东林中人当做同党,但和顾宪成高攀龙他们,顾秉谦多少有些交情。
说白了,顾秉谦当了阉党,自然会有许多江南士人依附于他,也成为阉党。
这是会动摇东林党基本盘的。
魏忠贤始终对顾秉谦留着一手,从未把他当成真正的心腹。
越是卑劣无耻之人,越不可能做到绝对忠诚。
但他还是落入了顾秉谦的圈套。
顾秉谦告诉他,江南大族通过自己,给魏忠贤送了重金,魏忠贤只需要给江南免了赋税。
于私,有银子收,何乐而不为?于公,这是帮百姓谋福祉,是天大的善举,是当地要盖无数座生祠来感激九千岁的。
魏忠贤当日思索了良久,觉得好象也没什么不对,便免了江南不少地方的杂项税。
也是因此,天启初年在江南能收到的税银,到了天启末,便只能收到最多三分之一了。
徐家的田税,大概也是那时候顾秉谦在中间搞的把戏。
如今,魏忠贤才彻底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看似寡廉鲜耻的顾秉谦,其实是东林党插在魏忠贤身边最深的一根针!
这根针,做成了东林清流想做却不好意思去做的事情。
这根针,让魏忠贤这个阉党领袖帝党忠犬,却无意中给东林党背后的江南豪绅,大开了方便之门。
当然,做过针的人都知道,针是藏不住的,藏得再久,也有刺穿露面的一天。
暴露之时,便是断针之日。
“文辅,派几个得力的人,去昆山一趟,给那老货送杯毒酒吧。”
“会不会有点儿便宜了他?”
“咱家恨他厌他,但老实说,还有几分佩服于他。”
……
昆山,顾府。
白须白发的顾秉谦,身着清袍,端坐在官帽椅中,地上跪着的是儿子顾台砥,四十多岁了,却哭泣不止。
“哭什么?人都有一死,为父年近八十,活了七十多岁,早该去见孔孟了,徐家被抄了,为父的事情,魏阉肯定想通了。
为父不想死在东厂的番子们手里。”
顾秉谦神色肃穆,与几千年在朝中依附于魏忠贤时的无耻样貌,判若两人。
“爹,儿子只恨,天下无人知晓您的苦心孤诣,只道您是阉党佞臣。”
“罢了,不管是不是苦心孤诣,为父造的孽,都够深了。杨涟曾与我交好,可请旨杀他们的折子,是为父亲自写的,为父遗臭万年,是应当应分。”
顾秉谦喝了口酒道:
“但我保住了江南士人的根基,只要皇上……如今是太上皇了,只要太上皇和魏忠贤的手伸不到江南,只要朝中始终遍布江南士人,不管这天下是姓朱还是姓刘姓李,我们姓顾的,姓钱的,姓陆的,就始终有书读,有地种,有官做。”
顾台砥磕头道:“儿子记下了。”
顾秉谦又满饮一口,大笑三声,说道:“哪有什么阉党东林党,都是别人手里的刀和笔罢了。”
言毕,从椅子上滑落。
顾台砥抹了抹眼泪,探了父亲鼻息,喊来下人,换上了准备好的孝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