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没想到,穿越到明朝当了高高在上的太上皇,竟然还得为钱发愁。
找洋人买火器,要钱。
问蒙古人买马养马,也要钱。
给边军发饷,给辽东增兵,更需要钱。
西北连年大旱,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赈济灾民,还是得用钱。
他越来越明白了。
辽东的问题,大明的问题,表面上看是军事问题,实际上是经济问题。
有钱,事情就好解决。
大明朝有钱吗?
有。
但不在国库,也不在朱家兄弟俩的内帑。
在东林文臣的老家,在江南士绅的别院。
前几日,崇祯请毕自严入朝,重新担任户部尚书,这位在万历年间就执掌过户部的老臣,是朝臣中少有的实干派,素以擅长理财闻名。
毕自严上任户部后,朱由校和崇祯召见于他,问及江南财政,毕自严直言,江南税收,十成中朝廷最多能收到一成。
这位理财专家告诉朱家兄弟,万历四十年时,他在江南苏锡杭等地做过调研,估算江南地区,一年工商业的产值,足有四千万两上下,可那一年,朝廷从江南收到的税银,只有二百万两而已。
崇祯叱骂良久,朱由校低头不语。
朱由校心中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喟叹。
财政如此荒唐,这大明要是真亡了,一点不冤。
而大明亡国之后,江南所遭遇的十日和三屠,更是有几分咎由自取的意味。
这钱,该谁出大头,就得谁来出大头
朱由校绝不会说出“苦一苦百姓”那样的混帐话。
该苦一苦的,是那些鱼肉乡里,每日娇妻美妾相伴,琴棋书画作乐的士人乡绅。
朱由校心想,只能先得苦一苦魏忠贤了。
……
魏忠贤人在苏州。
这苏州城,商贾云集,百货齐聚,上自京师,下至两广,远及重洋,贸易之盛甲于天下。
是天下第一等风流富贵之地。
但偏偏收不上银子。
魏忠贤看了地方府县呈送上来的帐册,页面干净,字迹工整,记录的田亩数字,与他离京前查阅的户部存盘似乎并无太大出入。
为什么帐册上看不出毛病?
因为城郊之外,膏腴万顷,阡陌纵横,望去无边无际,却多是各家缙绅的私产。
是私产,就有各种各样的法子避税。
运河之上,往来商船帆影如织,装卸的货物堆积如山,但登记在册、缴纳的关税,也少得可怜。
仿佛那些船只运载的不是价值千金的丝绸瓷器,而是沙石瓦砾。
魏忠贤手握厂卫,朱由校也给了他便宜行事之权。
但面对这群滑不溜手的江南士绅,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憋闷与无力。
这些人不象朝中官员,品级明确,派系分明,极好拿捏。
他们的势力根植于乡土,关系网遍布朝野上下,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且,他们表面上对魏忠贤躬敬有加,贿赂毫不手软,奇珍古玩,美人歌姬,流水般送来重礼。
但一旦触及田亩、商铺、私奴,他们便立刻筑起无形的铜墙铁壁,软硬不吃,让魏忠贤无处着力。
送来的礼金,魏忠贤照单全收。
不是要贪,此时的魏忠贤,已经没了贪墨的胆子。
只是,这些厚礼换成银子,加起来都够朱由校在边市上买上几千匹好马了。
可笑的是,这些江南士绅宁愿花重金贿赂来收税的魏忠贤,却不愿意足额交税。
正思忖间,涂文辅来报。
魏忠贤的几个大太监义子里,王体干职位最高,朱由校为了给王承恩腾出位子,把王体干赶到了凤阳。
李永贞做人最贪,也常有不顺着魏忠贤意思做事的时候,魏忠贤下江南之前,李永贞被田尔耕和许显纯供了出来,抄家抄出十万两白银和珠宝无数,魏忠贤亲自派厂卫砍了他的狗头。
这位涂文辅,做事最谨细,对魏忠贤也最忠心,东厂办事,魏忠贤一直都是让涂文辅帮他盯着。
“干爹,儿子听说,江阴徐家给老太君做寿,全江南的大族士绅都去,咱们要不也凑凑热闹?”
“徐家?哪个徐家?嘉靖朝徐阶的徐家,还是当朝徐光启徐大人的徐家?”
“都不是,那二位都是松江人,这个徐家,在江阴世代大族,和华家顾家钱家他们不同。
这徐家连续几代科举失意,便把心思都放在了经营上,如今那位过寿的徐老夫人,是做生意的好手,几十年来,给家里攒下了良田六万亩,织机数千张,光是私养的奴仆,便有千人之多。”
饶是魏忠贤见惯了大世面,听到涂文辅所言,还是吃了一惊,怒道:“那这徐家一年能交多少税银?”
魏忠贤话刚出口,便笑了笑,又说道:“越是大族,越是不会给朝廷交钱的。”
“干爹明鉴,徐家去岁纳税不过九千两而已。”
魏忠贤不怒反笑,说道:“好好好,咱家倒要会会这位徐老太君。”
……
江阴,徐宅。
后花园的凉亭里,徐弘祖正赏玩着新得的倪瓒画作。
“淡而不薄,疏而不空,真是神品。”
徐弘祖接过妾室玉娘送来的茶盏,双目却仍在那幅山水画之上。
玉娘撅撅嘴道:“老爷看这画有什么意思,一年里都有小半年在外面游玩,好不容易回趟家,也不知道多陪陪妾身。”
徐弘祖笑道:“这不是陪着你吗,雪鸳前日央求我陪她去君山寺上香,让我回了,只说有事,还不是想多在你院子里待着。”
“那今晚还在我这儿?”
“得看你拿什么侍候老爷我了。”
徐弘祖喝了口热茶,因为正和玉娘调笑,给呛着了,连着咳嗽了好一会儿。
玉娘喊道:“菱角,拿瓷盂过来!”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立马跪捧着瓷盂上前。
这瓷盂是定窑上品,白如凝脂,一看就不是便宜物件。
徐弘祖清了清嗓子,吐入盂中,小丫鬟手微微颤斗。
这菱角前日因给老太君王氏迟送了一盏茶,被饿了整整一天,此刻手一软,没端稳瓷盂,只听咣当一声,瓷盂落地粉碎。
菱角脸色煞白,连忙磕头,嘴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求饶的话。
玉娘一脸嫌弃,边骂边喊别的丫鬟。
徐弘祖倒没发火。
只见徐弘祖抚了抚长须,没理会菱角,微笑着对玉娘道:“我上个月去松江陆家做客,见了一桩稀奇事,你可想听听?”
玉娘愠色顿敛,笑道:“还有什么事能让老爷觉得稀奇?您可是走遍了天下大江南北的名山大川!”
徐弘祖缓缓道:“那陆家的老太公,有痨病,一入秋,都不用阴雨天,便咳嗽不止,我见他咳得厉害,忙去给他取痰盂,却被他阻止,你可知为何?”
“妾身哪知道。”
“我也纳闷,正想着这陆老太公是有洁癖不愿脏了痰盂吗?却看他唤来一个婢女,那婢女对了个颜色,便跪在地上,长大了嘴巴,陆老太公眯着眼睛,如射箭投壶一般,把那美人当做瓷盂用了。”
“呸呸呸,还有这等腌臜事?”
“文人风雅,岂可言腌臜?美人做盂,亦是一段佳话啊。”
玉娘皱了皱眉头,实在想不通这事有什么可传为“佳话”的,但还是勉强陪笑。
却见徐弘祖对着菱角道:“菱角,可愿做我徐家的美人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