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楚皇宫张灯结彩,红绸挂在琉璃瓦上,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象一片片挣扎的火烧云,试图点燃这片以玄黑为主色调的庄严殿宇。匠人们连夜在凝华殿与楚玄起居的紫宸殿之间,搭起了一条蜿蜒的封闭廊道。廊顶嵌着暖玉,两侧镂空处糊着特制的鲛绡,既防风,又透光,还隐隐绰绰,看不真切里头。这不象迎亲信道,倒象某种精密仪器的传输管,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隔离感。
石虎叉着腰站在廊道口,咂咂嘴:“整得跟锁妖塔的信道似的,怕人看还是怕人跑?陛下这婚结得,比他娘的打仗布阵还讲究。”
墨尘拂尘扫过廊柱,灵光如水纹般漾开,检查着上面铭刻的防护符文:“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大炎北荒的探子,此刻怕已象闻到腥味的鬣狗,围满了玄城。这廊道防的不是公主,是外头那些不干净的眼睛和心思。”
吉时到,没有八抬大轿,没有万民围观。凌雪只带着两个从雪域带来的贴身女官,踏入了那条温暖得甚至有些闷热的廊道。她依旧是一身冰蓝劲装,外罩一件雪狐裘,只是发间多了一支九凤衔珠步摇,凤尾以万年冰晶雕成,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极轻微的、如同冰凌碰撞的脆响,在这寂静的廊道里格外清淅。
廊道另一头,楚玄站在紫宸殿门口相迎。他也未着礼服,仍是常穿的玄色便服,只是腰间多系了一条暗红色的丝绦,据说是苏明不知从哪个故纸堆里翻出来的古礼,寓意“赤绳系足”。他看着凌雪一步步走来,廊道的光影在她身上明灭,如同一步步从纯净冰冷的冰雪国度,走入他这片充斥着战火馀烬、权谋算计与沉重责任的人间。
没有繁琐的仪式,没有喧嚣的宾客。两人在殿内象征性地饮下一杯合卺酒,酒是温过的,带着淡淡的药草味,显然是苏明的手笔。
“这酒……”凌雪微微蹙眉,她不喜这种温吞且带着明显“调理”意图的味道。
“苏明调的,安神。”楚玄解释了一句,放下酒杯,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居所。宫内规矩,苏明会派人与你分说。若有不合心意之处,尽可调整。”
他的语气平静得象是在安排一处客舍,听不出多少新婚的喜悦,只有一种事务性的交代。凌雪抬眼看他,他眉心的黑红印记比前几日似乎更清淅了些,象一道小小的、灼热的伤疤。
“无妨。”她淡淡应道,目光扫过殿内陈设。紫宸殿风格简朴,甚至有些冷硬,除了必要的家具,最多的便是书册和卷宗,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和一种淡淡的、如同雨后青石般的灵气味道,与凝华殿那种纯粹凛冽的寒意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带着楚玄强烈的个人印记——务实,克制,内蕴锋芒。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两个都习惯了掌控局面、心思深沉的人,骤然被塞进“夫妻”这个陌生且带着强制意味的框里,都有些无所适从。
“那个……”楚玄似乎想找些话说,目光落在她发间的步摇上,“这步摇,很别致。”他干巴巴地评论道。
凌雪下意识地抬手轻触了一下冰晶凤尾:“母帝所赐,说是外祖母的旧物。”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在雪域时的疏离,多了几分……或许是客套?“戴着它,能宁心静气。”
又是一阵沉默。殿内的暖玉地龙烧得有些过旺,让习惯了雪域清寒的凌雪感觉皮肤微微发干。
“陛下若政务繁忙,不必在此耽搁。”凌雪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看出楚玄的不自在,也乐得清静。
楚玄点了点头,象是松了口气:“好。你若需要什么,吩咐宫人即可。”他转身走向书房,走到门口,又停下,背对着她说了一句,声音低沉,“此处虽不比雪域自在,但……安全。”
看着他消失在书房门后的背影,凌雪轻轻吁出一口气,如同卸下了一层无形的铠甲。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冷的风瞬间涌入,吹动她额前的发丝,也让她精神一振。窗外不是雪域熟悉的、一望无际的冰原和巍峨雪山,而是玄楚皇宫层层叠叠、秩序井然的殿宇楼阁,以及更远处,玄城隐约传来的、属于人间的喧嚣。
一种陌生的,略带彷徨的情绪,如同细微的冰刺,轻轻扎在心口。她不再是那个只需专注于修行与战事的雪域公主,而是玄楚的王妃,一个需要在这陌生国度扎根、并参与其内核博弈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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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玄楚皇宫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
凌雪开始接手部分玄楚后宫事务——其实也没多少需要她管的,楚玄并无其他妃嫔,宫内事务一向由几位老成的女官和苏明统筹。她更多的是熟悉玄楚的规矩,接触玄楚的内核人员。
这并非易事。
第一次召见内廷管事女官,那位姓容的女官礼仪周全,无可挑剔,但眼神里带着审视和距离感,象在评估一件精密却陌生的法器。凌雪问及宫内用度开支,容女官对答如流,帐目清淅,却在她问及某项看似不必要的修缮费用时,委婉地表示“此乃旧例,苏相曾首肯”。
凌雪没有追问,只是淡淡地看了那女官一眼,冰蓝的眼眸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容女官下意识地垂下了头,后背沁出一层细汗。
她去巡视宫内的防御布置,由石虎陪同。石虎倒是热情,指着各处明哨暗卡、阵法节点唾沫横飞地介绍,但说到关键处,总会习惯性地打个哈哈绕过去。凌雪也不点破,只是在经过一处看似普通的假山时,随手弹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寒气。
“嗡!”假山周围光华一闪,浮现出层层叠叠的隐匿符文,随即又隐去。
石虎脸色一僵,挠了挠头:“嘿嘿,公主好眼力……这是墨老头新布的‘千幻迷踪阵’……”
“防守尚可,反击不足。”凌雪点评道,声音没有波澜,“若敌以力破巧,此阵撑不过三息。可在假山腹内暗藏一道‘极冰爆裂符’,与阵法内核相连,阵破则符爆,可阻敌一瞬。”
石虎眼睛一亮,一拍大腿:“这主意好!阴损……啊不,是精妙!回头就跟墨老头说!”
就连用膳也成了需要适应的事。雪域饮食多以凉菜、冰镇之物为主,讲究原材本味与灵气保存。而玄楚御膳房送来的,多是热汤、炖菜,灵气充沛,却让她觉得有些……燥热滞闷。她只略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
侍立一旁的宫女小心翼翼地问:“王妃,可是不合口味?奴婢让御膳房重做?”
“不必。”凌雪起身,“取些清泉水来即可。”
这一切,楚玄都看在眼里,但他并未过多干预。他知道,这是凌雪必须经历的融入过程,任何的刻意关照,都可能适得其反,甚至引来不必要的猜忌。他只是吩咐苏明,将玄楚的律法、风俗、乃至一些重要臣子的背景资料,整理了一份,悄无声息地送到了凌雪的案头。
这日午后,凌雪正在翻阅那些厚重的资料,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稚嫩的喧哗。她走到窗边,看到几个穿着玄道宗低阶弟子服的小童,正在不远处空地上练习引气入体,一个个小脸憋得通红,动作歪歪扭扭,旁边一位年轻的修士耐心指导着。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几个小童也好奇地望过来,见到她冰蓝的眼眸和异于常人的清冷气质,都有些怯怯的,象一群受惊的小雀。凌雪尤豫了一下,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她没说话,只是走到那几个小童身边,看着他们笨拙而认真的动作。其中一个最小的女孩,灵力运转不畅,小脸涨得发紫,眼看就要岔气。凌雪伸出食指,指尖凝聚一点微不可察的寒气,轻轻点在小女孩的背心某处穴位。
小女孩浑身一颤,一股清凉之意流转开来,如同干涸的溪流注入了活水,原本滞涩的灵力顿时顺畅了许多。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向凌雪,小脸上满是懵懂的感激。
凌雪收回手指,依旧没什么表情,转身回了殿内,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雪花。
但从那以后,她偶尔会站在窗边,看那些小童修炼。有时看到实在不象话,会隔空弹出一缕微弱的寒气,恰到好处地帮他们纠正一下行气路线。渐渐地,那些小童看她的眼神,从惧怕变成了好奇,甚至带上了一丝笨拙的亲近。
楚玄在一次路过时,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他没有打扰,只是站在远处廊柱的阴影里,看着凌雪清冷的侧影和窗外那些活泼却努力的小童,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这冰冷肃杀的皇宫,似乎也因这一点无声的交流,而多了些许微暖的生气。
然而,平静的、带着试探与适应的融入期,并未持续太久。
这日深夜,凌雪正在偏殿借助此地稀薄的冰系灵气打坐调息,周身寒气缭绕,试图安抚那日因道基共鸣而略显躁动的冰魄内核。忽然,她放置在枕边的那支九凤衔珠步摇,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急促的、如同薄冰碎裂般的轻鸣!
她猛地睁开眼,冰蓝眼眸中锐光一闪,一步踏出殿外,身形如一道无声的冰影掠上殿顶,狐裘在夜风中猎猎飞扬。
几乎同时,楚玄的身影也出现在不远处另一座殿宇的飞檐上,目光凝重如铁,望向东南方向的天际。
那里,原本璀灿静谧的星空,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撕开了一道细微的、不断扭曲的裂口。一种难以言喻的、充满了死寂与腐朽意味的诡异波动,正从裂口处隐隐传来,让方圆千里的灵气都为之躁动不安。
凌雪发间的步摇,鸣响得愈发急切,冰晶凤羽甚至自主散发出抵御性的辉光。
“看来,”楚玄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低沉,带着冰冷的杀意,“有人不想让我们安稳度日,连这表面的平静,也要迫不及待地撕碎。”